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功德林放风的小院儿,在午后呈现一种慵懒的、近乎凝滞的状态。阳光白晃晃地铺在灰扑扑的水泥地上,墙角几丛半死不活的杂草耷拉着,空气里浮动着尘土和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属于高墙之内的倦怠气息。院墙极高,顶上绕着狰狞的铁丝网,把天空切割成一块块规矩的、让人看了心里发闷的蓝色。
李宇轩走出他那间相对安静的单间,沿着一条被树荫半遮着的通道,慢慢踱向普通监舍区附近那个稍大的活动院子。他穿得很齐整,深蓝色的中山装,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布鞋纤尘不染,手里没拿什么东西,只是背在身后,步子迈得稳而缓。脸上没什么特别的表情,但那双看过近一世纪风云的眼睛,在扫过那些斑驳的墙皮、锈蚀的铁窗时,总带着一种旁人难以解读的深邃。
院子里人不多。有的三五个凑在一起,低声说着什么,眼神警惕地瞟着四周;有的独自靠墙根蹲着,眯着眼打盹,或者茫然地望着天空。还有的,在有限的空间里来回踱步,像关在笼子里困兽。
李宇轩的目光在院子里逡巡,最后落在了角落里一个略显孤僻的身影上。
张淦。
这位“罗盘将军”独自坐在一张小马扎上,背微微佝偻着,花白的头发有些乱,那副标志性的、断了腿用白线仔细绑着的老花镜滑到了鼻尖。他面前的水泥地上,摊开着一张不知从哪儿弄来的、边角磨损严重的旧报纸。报纸上,端端正正地摆着他那个从不离身的黄铜罗盘。罗盘的漆面早已斑驳,但天池中的磁针依旧灵敏,在午后的微光里泛着幽暗的光泽。张淦正低着头,嘴里念念有词,手指悬在罗盘上方,随着磁针细微的颤动而轻轻划动,神情专注得近乎痴迷,仿佛周遭的一切——高墙、铁丝网、看守、其他战犯——都已不存在,他的整个世界都凝聚在这方寸之间的指针晃动与神秘卦象之中。
李宇轩走了过去,脚步很轻,直到靠近张淦身边大约两三步的距离,张淦才似乎感觉到有人,猛地一抬头,老花镜后面的眼睛瞬间闪过一丝惊慌,像只受惊的兔子。待看清来人是谁,那惊慌迅速褪去,换成了惊讶和一种混杂着恭敬的茫然。他手忙脚乱地想站起来,差点带翻了小马扎和地上的罗盘。
“景……景公?”张淦的声音有些干涩,带着浓重的广西口音,“您……您怎么来了?”
李宇轩脸上露出一丝温和的、几乎可以称之为笑容的痕迹,他抬手虚按了按:“坐着,坐着,不必起来。”他的目光落在张淦脸上,仔细看了看,“罗盘将军,前些日子那场‘食堂会战’,动静不小,你没伤着吧?”
提到那场丢尽颜面的混战,张淦的脸皮顿时有些发红,窘迫地低下头,避开了李宇轩的目光,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罗盘的边缘,嗫嚅道:“没……没有。多谢景公挂怀。我……我离得远,没凑上去。”他想起自己当时抢饭的狼狈样,还有被覃道善摔了碗的窘境,更是臊得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心里头把那多事的覃道善又骂了几遍。
“那就好。”李宇轩点点头,语气平和,听不出什么责备的意思,仿佛只是随口一问。他往前又踱了半步,目光自然而然地落在了地上那个罗盘上,“还是你这老伙计安稳,任外面风吹浪打,它只认准南北。”
张淦闻言,神情放松了些,甚至有点找到知音般的隐隐自得,连忙道:“是,是,景公说得是。这天地磁场,亘古不变之理,人再闹腾,也拗不过天道运行。”
李宇轩不置可否,只是又看了那罗盘一眼,然后抬起眼,望向远处高墙上那片被切割的天空,像是随意闲聊般问道:“张淦啊,找你也没别的大事。就是人年纪大了,关在这里,有时心静不下来,前些日子不知怎么,突然对易经八卦、阴阳推演这些老东西,又生出些兴趣来。听说你在这方面是行家?”
张淦一听,眼睛顿时亮了一下。在这功德林,他的这套“本事”常被人私下讥讽为“封建残余”、“装神弄鬼”,连学习会上也被批评过“思想顽固,迷信未除”。此刻,这位地位超然、学识渊博的“景公”竟主动提起,言语间还颇为客气,让他那点因饱受冷眼而郁郁不得志的心思,一下子活络起来,腰杆也不自觉地挺直了些。
“景公过誉了,行家不敢当,”张淦搓着手,脸上堆起笑容,皱纹都舒展开不少,“只是年少时随家中长辈胡乱学过一些,后来……后来在军中,偶尔也用来看看地形风水,定定吉时,当不得真学问,闲时琢磨,聊以自慰罢了。”他话说得谦虚,但语气里那股子压抑不住的对自身“技艺”的珍视与自矜,还是流露了出来。“不知景公想问些什么?但凡在下知道的,一定知无不言。”
李宇轩收回目光,重新落在张淦脸上,那眼神平静,却让张淦心头没来由地微微一凛,感觉那目光似乎能穿透皮肉,看到自己内心深处那些隐秘的、连自己都不敢细想的惶惑与寄托。
“兴趣嘛,也是一阵一阵的。”李宇轩缓缓说道,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最近翻些旧书,看到些流传已久的谶纬预言,似懂非懂,觉得有点意思。你既是精研此道,不妨帮我参详参详。”
“谶纬预言?”张淦脸上的笑容收敛了些,眼神里多了几分谨慎。这话题,在如今这地方,可比单纯的看风水、算日子要敏感得多。他小心翼翼地问:“景公指的是……?”
“比如,”李宇轩顿了顿,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用词,“诸葛武侯的《马前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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