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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前课?”张淦倒吸了一口凉气,声音都压低了好几度,脖子下意识地缩了缩,左右飞快地瞟了一眼,确认附近没有看守特别注意这边,才凑近了些,几乎是耳语般问道:“景公说的,可是……可是蜀汉丞相诸葛亮所著的《马前课》?”
“正是。”李宇轩点头,依旧看着张淦,似乎在等待他的见解。
张淦的眉头紧紧皱了起来,手指又开始无意识地捻着衣角。这《马前课》名气极大,相传是诸葛亮出兵前占算吉凶的秘术,共十四课,预言身后千年兴衰。但正因其涉及朝代更迭、天下大势,在如今这环境下,实在是忌讳中的忌讳。他额头上微微见汗,心里飞快地掂量着。景公突然问这个,是什么意思?试探?还是真的只是“兴趣”?自己该怎么答?
沉默了几秒钟,张淦才艰难地开口,声音干涩:“这个……景公,实不相瞒,《马前课》流传版本颇多,真伪难辨。在下……在下于此道,也只是略有涉猎,未曾深究。其中微言大义,玄机深奥,实在不敢妄加揣测。”他顿了顿,又赶紧补充道,“况且,这类前代预言,事后方觉其验,事前看去,往往云山雾罩,当不得准的。”
这就是明确表示“没研究过,不知道”了。姿态摆得很低,推脱得干干净净。
李宇轩脸上没什么失望的表情,仿佛早就料到他会如此回答。他轻轻“哦”了一声,转而问道:“那……邵康节的《梅花诗》呢?据说也是预言身后事的。”
张淦心里又是一紧。《梅花诗》十首,托名北宋邵雍,预言宋以后世事,在民间亦流传甚广。他脑子飞快转动,景公这问题一个比一个要命。他舔了舔有些发干的嘴唇,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梅花诗》……这个,依在下愚见,恐怕多是后世附会,假托康节先生之名。那些诗句,朦胧隐晦,怎么说似乎都能沾点边,更像是文人墨客的游戏之作,当不得真,当不得真。”他把自己撇得干干净净,甚至带上了点批判的口气,“景公博古通今,当知这类诗谶,多是牵强附会,聊作谈资罢了。”
“牵强附会……谈资……”李宇轩重复了一句,不置可否,目光却似乎更深邃了些。他沉默了片刻,就在张淦以为这个话题将要过去,暗自松了口气时,李宇轩又开口了,声音平缓,却像一颗石子投入看似平静的深潭:
“那《推背图》呢?”
这三个字像是有魔力,张淦的身体明显地僵了一下,连呼吸都停滞了半拍。《推背图》!这可不是《梅花诗》那种文人诗谜能比的了!这是公认的华夏第一预言奇书,自唐初李淳风、袁天罡著成以来,历代禁而不绝,版本淆乱,但其六十象谶语图画,被无数人认为精准预言了唐宋元明清乃至近代的国运变迁。其敏感程度,远超前两者。
张淦的脸色变了又变,方才那点因为李宇轩垂询而升起的小小自得早已荡然无存,只剩下紧张和一种本能的恐惧。他感觉后背的汗毛都要竖起来了。景公今天到底想干什么?!
“《推……推背图》……”张淦的声音有些发颤,他再次紧张地四顾,仿佛那些斑驳的墙皮后面都藏着耳朵,“景公,这……这玩意……年代久远,流传太广,各个朝代的版本都不一样,图画次序很多都被打乱了,后人解释更是五花八门,各执一词……实在,实在不好明说啊!”他急急地解释道,几乎是在哀求,“而且,不瞒景公,在下研究方向,多在堪舆风水、命理择吉,于这等……这等国运谶纬之学,实在……实在未曾深研,不敢妄言!真的,景公,我没研究过这个!”
他一口一个“不好明说”、“不敢妄言”、“没研究过”,把自己摘得如同从未沾染过此道的清白之人,与刚才摩挲罗盘、谈论磁场天道的模样判若两人。
李宇轩静静地听着,看着张淦额角渗出的细密汗珠,看着他眼神里的惊慌与极力撇清,脸上依旧没什么波澜。那目光,与其说是审视,不如说是一种带着悲悯的洞悉。他仿佛看到了张淦,也看到了这高墙内许多人,甚至墙外更多人内心深处那种共同的惶惑——对巨变的不解,对未来的恐惧,对自身命运的无从把握,以及在这种巨大不确定性下,对某些神秘预言的既渴望窥探又惧怕触碰的复杂心态。
“哦,这样吗?”李宇轩的声音依旧平和,甚至带着一丝淡淡的、几乎听不出的怅惘,“那就算了吧。”
张淦如蒙大赦,刚想顺着话头把这篇揭过去,赶紧结束这让他心惊肉跳的对话。
可李宇轩似乎并不打算就此打住。他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又像是随口一问,轻描淡写地抛出了最后一个,或许也是最“要命”的问题:
“那……《烧饼歌》呢?刘伯温与明太祖对话的那个。”
张淦只觉得眼前一黑,差点没坐稳从小马扎上滑下去。《烧饼歌》!这几乎是贴着明朝乃至后来清朝、民国讲的!刘伯温借“烧饼”为喻,回答朱元璋关于后世江山的询问,预言了靖难之役、土木之变、满清入关、甚至“水浸木雀”、“秃顶人来文墨苑”等等,在民间被传得神乎其神,其指向的“近世”意味,比《推背图》更加直接,也更加敏感!
他张了张嘴,感觉喉咙发干,像被砂纸磨过。“烧……烧饼歌?”他重复着,声音艰涩,“景公说的,可是……可是诚意伯刘基所著,与明太祖对答的《烧饼歌》?”
“对。”李宇轩的回答简洁明了。
张淦的脸上已经没了血色。他感觉自己不是在放风,而是在受刑。景公的每个问题,都像一把钝刀子,慢慢地割着他紧绷的神经。他猛地低下头,不敢再看李宇轩的眼睛,双手紧紧攥在一起,指节捏得发白。
片刻的死寂。
然后,张淦抬起头,脸上是一种近乎绝望的平静,或者说,是一种彻底放弃抵抗后的空白。他用一种异常清晰、甚至带着点正式汇报意味的语气,一字一句地说道:
“景公,请恕在下才疏学浅。”
“《烧饼歌》与《推背图》、《梅花诗》一般,皆属谶纬之言,虚妄难稽。”
“在下平生所学,只在堪舆地理,相宅择日,偶涉命理,亦为小术。与此等关乎……关乎气运兴替之大预言,从无涉猎,更不敢妄加揣测。”
他顿了顿,深吸一口气,像是用尽了全身力气,吐出最后一句,也是最能“保护”自己、最符合当下“正确”立场的话:
“而且,景公明鉴,如今思想改造,提倡科学,破除迷信。那些《推背图》、《烧饼歌》之类,依新社会观点看来,不过都是……都是封建迷信,糟粕之物,不值一提,不值一提。”
说完,他垂下头,肩膀也垮了下去,仿佛刚刚进行了一场耗尽心神的精神跋涉,只剩下疲惫和空洞。
李宇轩静静地听完。他没有立刻说话,只是看着眼前这个瞬间苍老了许多、精气神仿佛被抽干的“罗盘将军”。那紧紧攥着的、骨节发白的手,那低垂的、不敢与他对视的头颅,那急于划清界限、甚至不惜用“封建迷信”来否定自己可能半生信奉之物的言语……这一切,都像一幅浓缩的画卷,映照出这个时代、这个地方施加于个体灵魂之上的巨大重压与扭曲。
“封建迷信……糟粕……”李宇轩轻声重复着张淦最后的话,语气里听不出是赞同还是别的什么,更像是一种玩味。
又是一阵沉默。只有远处隐约的口号声,和风吹过铁丝网发出的细微呜咽。
终于,李宇轩动了。他轻轻吁了口气,那叹息声几乎微不可闻。
“行吧,”他说道,声音恢复了之前的平和,“人各有志,学有专攻。你不愿多谈,那便罢了。”
他看了一眼地上那个依旧安静躺着的黄铜罗盘,磁针稳稳地指向南方。
“你好生休息。”李宇轩说完,不再停留,转过身,背着手,沿着来时的路,慢慢地往回踱去。他的背影挺直,步履依旧沉稳,但在午后过分明亮的阳光下,那深蓝色的身影,竟也显得有些孤清。
张淦直到李宇轩走出很远,几乎要消失在通道拐角,才敢缓缓抬起头,望着那个方向,眼神复杂难言。他伸出手,颤抖着,将地上的罗盘小心捧起,用袖子仔细地擦拭着根本不存在灰尘的漆面,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易碎的珍宝。老花镜后面的眼睛,浑浊而迷茫。
他低声喃喃,不知道是在对罗盘说,还是对自己说,又或者,是对那位刚刚离去的、高深莫测的“景公”说:
“第四十三象……丙午……谶曰:君非君,臣非臣……始艰危,终克定……”
“第四十四象……丁未……谶曰:日月丽天,群阴慑服……百灵来朝,双羽四足……”
“烧饼歌里说……‘火光涌处红日升’、‘十八孩儿兑上坐’……”
“不对,不对……顺序乱了,解释也乱了……都是假的,封建迷信……是迷信……”
他的声音越来越低,最终只剩下含糊的咕哝,消散在毫无回应的、闷热的午后空气中。只有那罗盘的磁针,在被他捧起的掌心微微颤动着,固执地指向亘古不变的磁极方向。
而走远的李宇轩,心里同样不平静。张淦那惊慌失措、急于撇清的样子,那最后几乎是喊出来的“封建迷信”,像一根细刺,扎在他心头。他问这些,当然不是真的对预言本身有多大兴趣。作为一个穿越者,他知道大致的历史走向,虽然细节早已因他的存在和他那些抉择而涟漪不断。他只是想看看,在这个天翻地覆、旧信仰被打碎、新秩序尚未被完全理解接纳的当口,像张淦这样的人物,内心究竟还剩下些什么,又在恐惧些什么,逃避些什么。
答案,让他感到一种深沉的悲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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