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平稳地前行，黎允洲开车的技术同他略微毛躁的性格不同，若非事情紧急，向来求稳不求快。

黎允洲不知道黎允泽为什么要去酒吧，几番想开口询问，看见黎允泽安静不语的模样，又咽了回去。

十八年相伴，黎允洲觉得黎允泽最可怕的时候就是她沉默不言时。倒不是暴风雨前的寂静，而是莫名的遥远，她放空或者专注时，就像移居到了邈远的星河里，兵荒马乱或者悲欢离合都打扰不到半分。

“连时间都似乎缓慢了。”黎允洲心里咯噔一下，想到这句话，难得与姜远不谋而合。

眼角瞥见路灯一束束流转过她的身上，明暗交替，昏黄静谧，车厢里听得见轮胎与地面的摩擦声，每一次加速或刹车都清晰可感。黎允洲无声地叹了口气，人愈渐成熟，各有各自的未来，从前亲密无间的孩童时期终究一去不复返了。

车停在郊区的公寓下，因为离市中心有些远，一路上行驶了大半个小时，再看时间，已经半夜了。

“今晚就在我这住下吧，等会儿跟爸妈报个信。”黎允泽担心弟弟夜里开车不安全，挽留他住下。

黎允洲也没有矫情客气，便轻车熟路地开去了停车场，因为地处郊区，停车位还算充裕，黎允洲娴熟地倒车停位，刚好将车停稳在黄线内。

从停车场走回公寓楼，空旷的小区里，许多房屋已息了灯，剩下橘黄的路灯吸引了好些飞蛾，黎允洲踢开脚前的石子，一路走一路问，“姐，干嘛不在城区里买房子，住这里又远又不方便，上班去地铁站都不方便。”

“买房子，你以为是买白菜啊，想在哪就在哪，得有钱好吗！”黎允泽说，一路上小憩了下，酒气也下去了，不再那么昏沉。

“爸妈不是说了吗，可以先替我们付首付。”黎允洲把先前踢远的石子再次踢开，低着头说。

“哪能什么事都靠爸妈，现在这房子的首付有一半都是爸妈出的，我都挺过意不去的了，还谈城区的房子，那价格翻了可不止一倍啊。”黎允泽拢拢手臂，深夜里，温度还是降了不少。

“以后都会还的嘛。就像贷款一样，也是一种理财。姐你什么都不要，车子本来打算是你工作给你用的，你不要，我才拿着，房子好的你也不要，偏偏选了这么个偏僻的地方，我实在有些不明白……姐，你是不是要离我们走了。”黎允洲闷生闷气地说。

黎允泽看着黎允洲鼓着脸嘟囔，似乎还是从前那个会跟她撒娇投诉的小男孩。她伸出手指在他脑袋上一弹，笑着说，“想什么呢你。我们家不是什么大富大贵的家庭，哪有那么多钱，你现在读大学，以后找工作，买房子，娶老婆都得花钱的啊。加上爸妈观念比较传统，总想着在儿女身上花钱，我就想不管以后赚多少，现在自己花少点，爸妈也轻松点。”

“又拿我说事……我也可以不要那些的啊。”

“唉，得到的越多，付出的也多。以后，家里很多事情还得靠你的啊。”不知不觉，已经走到公寓下了，黎允泽走上阶梯，按下大门密码，玻璃门折射这楼道吊灯的光缓缓打开，她正想进去，却发现黎允洲还在阶梯下，“欸……”她喊他。

黎允洲的身影恰好立在光影的交界处，脸庞昏昏明明看不清楚，他低着头，双手握拳，抿一抿唇，抬头开口问，“姐，你是不想付出，还是不能付出……”

“诶……”她想开口，却又不知该如何作答。答案其实一直都在她心里，“天生反骨”是她命里的一条初始设定，是不论未来如何修改都还是刻入骨头的存在。

她自小的愿望就是去看看远大天地，尝尝人间冷暖，双脚踏实地走过未知的将来，她讨厌一切被规划好的东西，即便万人说好。她本以为，有一天她真的会像无脚鸟一样，扑腾着翅膀，在风里流浪。可是偏偏在她十二岁那年发生了意外，一场拐卖案横空袭来，而受害者恰是叛逆离家出走的她。

之后，即使她被救了，也被父母禁足了，她一辈子都会记得，妈妈是如何哭喊着颠三倒四地责问她，“我在心尖疼了十二年的宝贝女儿，你怎么能这么不懂事？你为什么要离家出走啊？你怎么那么叛逆不听话？你真要是被人卖了，妈妈以后该怎么办……允泽，允泽，以后不要随便离开爸妈身边了，不要不听话了好吗？”

妈妈半跪在她面前，头发乱糟糟，眼里泪水盈眶，满脸都是憔悴和焦虑，双手不停地用力抚摸着她的头发和脸，几乎是哀求道，“乖，允泽，答应妈妈好不好……”她有些发愣地看着妈妈，僵硬地点点头。

往后，在她十八岁前，没独自一人出过远门，出外十二小时内要报平安，上学放学要接送，不能和同学去旅行，不能去朋友家过夜……活在轨道和监控里的生活。

十一年了，她还是安顺不了，“天生反骨”，大概就是这样吧。她真的，努力过了，可惜……或许世间真的有命运这种东西，靠人的力量实在突破不了。

改变不了干脆全盘接受，就让我死在跋涉的途中吧——她这么，恶狠狠地想。

深夜的公寓楼下，先前开启的玻璃门又合上了，黎允泽看着阶梯下还带着几分稚气的弟弟，终是没有正面回答他的问题，目光漂浮不定了一会儿后，温柔地说，“快点长大吧，允洲。”

黎允泽家里不大，撑死也不过七八十方，两房一厅，一间做卧室，一间做书房，装修简单，家具也少，只是书房里书籍杂志很多，那是她唯一弄得精致的地方。

“睡沙发还是睡书房，自己决定，洗过澡了吧？你之前留在这的睡衣我放在沙发上啦。我累了先洗澡休息咯，你自己搞定吧。”黎允泽转身进了浴室。

黎允洲换好睡衣，瘫坐在沙发上，目光又忍不住看向浴室，流水声哗啦啦地，他默默挪到浴室门口，背靠着们坐在地上，没注意力度，靠背时撞响了门。水声停止，黎允泽的声音传出，“允洲？”

“嗯……”男孩哑哑地应了句。

“怎么啦？”黎允泽有些担心。

没事，就是想离你近点。黎允洲想。可是这么回答显得自己很孩子气似得，黎允泽那句“快点长大”，还是刺激了下他。于是他只好找话题，“那个男的是谁啊？”

“哪个？”黎允泽有些纳闷。

“就是，我接你的时候在你旁边的那个！”

“哦，酒吧遇见的，陌生人而已。”她解释。

“他就在你旁边那样站着，肯定是没安好心，说不定对你有什么非分之想呢！”黎允洲义愤填膺地说。

“噗嗤！”黎允泽笑了声，心想这弟弟果然还是孩子心性，容易被主观情绪影响，却还是顺着他的话说，“知道啦。以后遇见一定避得远远的！”

黎允洲听了，满意地点点头，也是记在脑子里了。才会在后来知道他姐姐和姜远一起了，腾升而起的就是“反对，反对”的态度和“姐姐又食言”的委屈。

黎允泽出来时，黎允洲已经倒在地上睡着了，无忧无虑的模样，睡在地板上也一脸安逸。她怜爱地看着这个才刚刚成年的弟弟，在家人的关爱下安稳地度过了年少时光，成绩不错，样貌也不差，阳光开朗，随和不拘小节，似乎做什么事都很顺利，虽然不知道以后对他是好是坏，可是这一刻，黎允泽是真心希望黎允洲能一辈子这样快乐无忧地生活下去，即使她不能再陪他长大了。

小子，争气点啊！

黎允泽不想惊扰他，可是他已经不是从前比她还矮小的孩子了，近一米八的他，她真的抬不动，也只好推醒他，“醒醒，回床上睡吧，我帮你把书房的床放下来。”

“哦……”黎允洲听话地到书房里，趴下就睡了，黎允泽看不过眼，也一直习惯了照顾他，轻叹一声，到床边帮他整理好，摸摸头发，摸摸脸，内心咆哮了下“这丫的真是细皮嫩肉！年轻的优势啊！”，最后捻好被子，小声说句，“晚安。”

回到房间，拿出手机，想起三天前的一通电话，对面男子浑厚的声音说，“黎小姐，看了您在博客对许多文章的评论，十分通透准确。我是一个新办杂志社的主编兼社长，现在急需编辑人才，看您在微博上有表明自己想做编辑的想法，特想邀请您加入我们杂志社，不知您意向如何。”

对方把经营执照，申请刊号，身份证明等文件发了过来，她找律师核对过，确实合法。可是她一直没拿定主意，她想去是真的，但这风险也的确很大，一个没有品牌的杂志社能不能办下去是一个问题，她没有工作经验能不能做好是一个问题，只身去举目无亲的北京能不能生存更是一个问题。放弃现在的一切，从头开始，需要多大勇气啊……

她揉揉太阳穴，长叹了一口气。

终也敌不过困意，躺在床上，不那么香甜地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