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远第二次遇到黎允泽,是在觉空禅寺。
觉空寺的本明方丈是姜远祖父辈的故交,年过古稀,在□□时期,大批寺庙被毁,或者改修为学校、宿店,禅师惨遭批斗,那时稍有钱的出国避难,没钱的无可奈何,而本明正是受到了在美国的姜远一家的接救,才得以避开那段疯狂失性的岁月。
在美国,彼此相互依靠,过得也极不容易,本明语言不通,姜祖父收入甚微,姜祖母也不得不打杂工挣钱,带着尚为年幼的姜父,举步维艰,潦倒困苦。
□□后,中国痛定思痛,重修禅院,恢复文化,本明才又回去。
姜家与本明的交情也就如此延续了下来,从姜远的祖父到姜远,五十年如亲人的情谊,也是而今姜远唯一剩下的前辈。
姜远原本与本明方丈相约下午道故,哪知本明欣喜地说要给他介绍一个即将前往北京的朋友,望他多多照顾。他的工作其实居无定所,只是对外声称在北京,而对本明他也拂不去面子,咬咬牙也就答应了。只是没想到,那个“朋友”就是几日前在酒吧遇到的姑娘。
黎允泽。
坐在本明方丈对面,专注沏茶,行云流水,袅袅茶气里,是她把壶倒杯的手和低垂柔顺的发。
本明很兴奋,年迈而有些佝偻的身躯里,似乎住了一个小孩,热情和健谈,是禅师里为数不多的性格。他先看见姜远,立马招呼他坐下,四方的木桌,一面放茶具,恰好三人各安一面。
黎允泽一见到姜远就认出了他,几分惊讶后也不知该认不认,他们本就只是萍水相逢,彼此姓甚名谁都不知道,大约也谈不上相识,便也只是点头说,“你好。”
“姜远,羊女姜,远方的远。”他伸出手,骨节分明,修长有力。
她伸手握住,那是一双温暖宽厚的手,却在触碰后及时收回。
“黎允泽。我叫黎允泽。”她莞尔说。顺手给他沏了杯茶,陈年普洱的茶香四溢,瓷杯壁映着浅棕色的茶水,像画了个圆,圆了来世今生。
本明开口,脸上的老人斑也随之跳动,“说来也是挺巧合的,小远和允泽都是我从小见到大的,偏偏一南一北,你俩面没见过。今日认识,也是缘分,恰巧允泽想前往北京工作,小远你对北京熟悉,便多照顾下允泽。”
“当然。”姜远点头。他知道,本明虽然热情,但不是一个轻易开口求人的人,能让本明如此关照,应该是有真感情的。
“承蒙姜先生了。”黎允泽礼貌道谢,没有多矜持,如果当真去了北京,多一个朋友总归是好的。
“北京是个机会重重又危机四伏的地方。”姜远说。
“也许吧……”黎允泽留了个模棱两可的态度,她对北京并不了解,所有的印象也只是幼年时一家人去北京旅行,古朴又庄严的气氛。
倒是本明深有体会,他回国后四处化缘,以筹备重修寺庙的资金,也曾在北京居住过半年,佛门虽是清净之地,但烧香求佛的人络绎不绝,形形色色的人,或喜或忧,或富阔或贫穷,或信或不信,各异的人生和苦恼,在一旁静默的本明,都眼净心明。但他终究没说什么,即使前方荆棘载途,他仍希望年轻人去走一走。
姜远见两人语塞,正想换个话题,恰巧有个小沙弥敲门,沙弥对本明说,“素焕长老圆寂了。”本明微惊,素焕是觉空寺前方丈,年事已高,圆寂是顺应自然的事了,按规矩僧人们要为他举行为期一周的法事,本明要忙了。故而他对姜远和黎允泽说,“小远,允泽,事出有急,不能陪你们了,我这里有两张三天后政府举行的庙会的门票,就赠送给你们,做个歉意吧。其它的就自便吧。”他从柜子里拿出两张门票,放到桌上,匆匆离开。
主人已走,客也没有死赖的道理。黎允泽拿起庙会的门票,递了一张给姜远。姜远接过,扫了扫时间,七月十日,下午五点到凌晨三点,是夜市。
黎允泽拿着剩下的那张票,纠结了一会儿,还是问到,“姜先生,你会去吗?”
“也许会吧。”姜远似乎在想着什么,回答得有些心不在焉。
黎允泽当然是看到的,只是下意识地忽视了姜远话头的“也许”,接着问,“要一起去吗?”
姜远有些蒙,大约是他自己都没注意自己回答了什么,但看黎允泽期待的模样,也便笑着说,“好。”然后从文件包里拿出一张名片大的卡纸与钢笔,提笔写了几个字,递给黎允泽。
“这是我的电话,到时联系。”姜远说。
“好。”黎允泽低头看卡片,上面笔墨刚劲写着两个字“姜远”,和一串电话号码,简介明了。
一路沉默,姜远似乎不是很想说话,黎允泽也不善言谈,可菩提树投泄的点点光斑,缅栀子落了一地,身边男子稳静内敛,远处暮钟响,让她直觉恍惚,不知所然,此后过了很久,才找到两字来形容——温柔。
那大概就是温柔了吧。
出了觉空寺,姜远说,“需要我送你吗?”这回他询问了她的意见。
“不,不用了。”她连忙摆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