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裕衡的视线停留在了半空之中,目光锐利地看着漂浮纠缠不肯消散的怨气,握着剑鞘的右手掌心隐隐散发出金色光芒。
佘孺伸手,按在了杜裕衡肩上,“再去别处看看,未必都是如此。这怨气因生魂心愿未了而成,与怨灵联系甚深,若强行驱散,怕是有伤魂魄之根本,若不慎误了他们的轮回,那便是我们的罪过了。”
杜裕衡不发一言,只默默收了掌心中聚集的法力。
成文旖见那虚影被打了回来,震惊之下不自觉地抓住了佘孺的衣袖,凑到了佘孺身旁,跟着他向另一户人家走去。杜裕衡看着成文旖攥在手里的衣物,眸中掠过一丝不悦,但很快就消失不见了,仍是不言不语,握着长剑向成文旖与佘孺走了过去。
另一户人家的窗户留着条小缝,人已入了眠,只是在睡梦之中,床榻上的那人依旧翻来覆去,似乎睡得很不踏实,偶尔还会发出两声咳嗽,咳嗽声中夹杂着厚重的胸腔共鸣之声,显是病得不轻了。
成文旖伸手将窗户推开了些,佘孺如刚才一般,同样也在窗户上施了幻术,三人在窗外不动声色地看着屋内。
过了不久,又是一道虚影从床上那人的身上浮出,不过,与先前那一次不同的是,这道虚影明显不是床上那人的魂魄,而是另外的鬼魂,身上散发着缕缕黑气,黑黢黢的眼睛森森地盯着床上躺着的人。
鬼魂漂浮在那人的胸口上,青白色的脸上带着诡异的笑,声音幽幽地盘绕着:“我等着你呢,你怎么还不来?听见了吗?快点来啊……”
床上那人依然没有醒过来,只是霎时咳得猛了些,手不自觉地捂在胸口,脸上很是痛苦的模样。
杜裕衡看着佘孺,表情有些不忍地问道:“这也不管吗?”
佘孺带着成文旖继续走向别处,眉头微拧,言简意赅地说了句:“这人暂无生命之忧。”
下一户人家,三人如法炮制,施了幻术站在窗口向里看去。
一看之下,三人却是一惊。
这户人家,同样飘荡着一个鬼魂,不过那个鬼魂身形极小,看来不过是个五六岁的男孩。让三人震惊的并不是这个鬼魂的孩子模样,而是这鬼魂身上的怨气,若说他们刚看到的那个鬼魂身上的怨气如同小溪,那么这个小鬼身上的怨气便是湖泊,怨气纠结成团围在了那小鬼周身,凝成了比那小鬼身躯还要庞大的一团黑气,时时变化,张牙舞爪地像是凡人梦魇中不知所谓的怪物。
“这小孩身上的怨气……怎么会如此之重?”成文旖说着话,差点咬到舌头。
佘孺安抚似的看了眼成文旖,缓缓道:“小孩很是单纯,却也很是执着,情绪变化极快,又难以揣测,心智不成熟,更是不会克制。因此,孩子若是怀着怨气死去,没有了往常照顾他的人替他纾解,那么这股怨气便会很难散去,甚至变得更深更重,直至那些被他纠缠的人死去。”
成文旖倒吸了一口凉气,同情又有些畏惧地看着那小鬼。
小孩面色已是厉鬼一般的青色,身上的怨气像是他的触手一般,分散缠绕在了睡着的两人身上,渐渐收紧。小孩飘至两人上方,俯着身子,伸出两只肉乎乎的手,却狠狠地掐住了两人的脖颈,用稚嫩的声音怨毒地说着:“爹、娘,为什么你们看不见我?为什么你们不来陪我?你们是不是不要我了?为什么你们要把我埋了?为什么……”
随着小孩的声音逐渐变为尖利,床上躺着的两人呼吸开始急促,脸颊也泛起了不正常的潮红,四肢微微地痉挛起来。
“还不让我动手么?”杜裕衡的眉头越拧越紧,“再这样下去,这对夫妇不过半个时辰,也要变成怨灵了。”
“罢了,动手吧。”佘孺叹了口气,话语中掺杂了些许无奈,“你驱散那些怨气,这些怨灵,由我来渡。”
一旦驱散了怨气,如同失了根的浮萍,怨灵也自然会散,运道好的入了轮回,运道不好的自此消弭于世间。杜裕衡能做的也仅仅是祛除怨气,没有去管怨灵的余力,更何况,渡那怨灵消耗的法力可比驱散怨气要多得多。对付怨灵,遇到的危险便是祛除怨气时需要承受怨灵的攻击,此时佘孺的这个提议,与把怨灵的攻击揽到了自己身上无异,对杜裕衡而言有百利而无一害。
杜裕衡同意了佘孺的提议,将长剑连着剑鞘往地上一插,盘腿坐于剑前,双手拈诀。
佘孺抬手在成文旖额头轻轻拍了一拍,才转而对杜裕衡说道:“我先切断怨气与怨灵之间的联系,之后你再祛除怨气。”
杜裕衡口中念诀,向佘孺微微颔首。成文旖不明所以地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并未发现有何异状。
佘孺微微阖眼,双手负于身后,淡淡的赤金色光芒从他全身浮出,颜色一点点加深,却牢牢地被禁锢于佘孺周身,一分也不曾扩散出来。
待到这赤金色光芒浓郁得有些刺眼时,佘孺眼睑微动,倏地睁开了双眼,原本浅褐色的瞳孔也染上了淡淡的赤金色,佘孺像是黑夜中的太阳一般,周身赤金色的光芒蓦然散开,似是阳光照耀四方,将黑暗过滤。
在赤金光芒笼罩了整个村落后,丝丝缕缕的黑气像炊烟一般从不同的方向飘散而出,汇聚于村落上空,佘孺控制着光芒不再蔓延,停留在这个村子的范围内,声音如常地说道:“裕衡,动手。”
在法力催动下,杜裕衡插在面前的长剑微微颤动,长剑忽然脱离剑鞘,直飞向那怨气凝聚之处。长剑剑身也散发着光芒,呈金色,本应耀眼,却在佘孺那强烈似阳光的赤金色光芒下黯然失色,如同萤火。
长剑挥向凝结的怨气之时,村落各处忽的窜出无数黑影,竟都是怨灵,面目狰狞地直扑向佘孺。他们并不知是杜裕衡在祛除怨气,他们只知切断了怨气与己身联系的那股力量是从佘孺身上散发出来的,自然是攻击佘孺了,不过,他们毕竟是怨灵,虽说目标是佘孺,但误伤其他带着生人气息的活人也是正常。
站在佘孺身侧的成文旖讶异地看着扑向自己的怨灵,手忙脚乱地摸出符纸,念诀后扔出去,符纸燃起,伤到了两三个怨灵,但这个行为没有让怨灵们退却,反而激怒了他们,更多的怨灵被符纸吸引了过来。
成文旖见更多的怨灵扑向自己,不由得惊恐地看向佘孺与杜裕衡,但他二人均专心致志地做着自己的事,无暇顾及她。一咬牙,成文旖手持符纸,闭眼念诀,符纸在她掌心燃起,化为十几簇火苗,悬浮排列在了成文旖身前,抵挡着怨灵的攻击。只是成文旖的修为毕竟不高,身上的伤又痊愈不久,拼尽全力也不过多抵挡一刻罢了。
十几簇火苗很快就消耗到只剩不足五簇了,成文旖睁开眼睛,看着那些状似疯癫了的怨灵,脑子飞速转着,想要找出一条出路。还没想到一个对策,怨灵就捏碎了仅剩的一簇火苗,嘶吼着向成文旖扑来。成文旖尚未反应过来,怨灵尖利的牙齿就要刺进她的气管了。
此时成文旖连眼皮都来不及闭上,浑身僵硬地等待着剧痛到来的那一刹那。预料中的疼痛却没有到来,成文旖额上绽现出与佘孺身上一模一样的赤金色光芒,如同流水一般泻下覆盖在了成文旖身体表面,生生把怨灵驱赶到了一丈之外。
佘孺仅仅站立在原处,身上的赤金色光芒却如水纹一般一圈圈波动发散开来,怨灵们拼命想要靠近,却一次次被驱赶开来。成文旖伸出手指摸了摸自己身上那如同实质却摸不到碰不着的赤金色光膜,看着耀目的佘孺,嘴角不自觉地扬起,眼神中那难以察觉的痴迷又深了些。
随着一次次被那水纹似的光芒冲击洗刷,怨灵们眼中的癫狂一点点被削弱,清明开始浮现出来。半空之中,被那长剑劈砍的怨气也在一点点消失。
最后一点怨气消失殆尽的时候,怨灵们大多已恢复了魂魄本该有的样子,呆呆地漂浮在佘孺周围,眸中情绪复杂万千。
怨气终是消失了,杜裕衡收回了长剑,佘孺却没收敛周身的光芒。
直到每一个魂魄都恢复了原样,随着光芒渐弱,佘孺平静的声音似乎就在耳侧响起:“你们若有心愿未了,便去托个梦吧。日出之前,记得去转世投胎,否则必定魂飞魄散,届时无人能救你们。”
鬼魂们嘴唇动了动,说了什么成文旖完全没有听见,只见他们纷纷佘孺鞠了个躬,佘孺温和地向他们点了点头,他们这才离去。
佘孺有些歉意地对成文旖与杜裕衡说道:“我让村民都睡了过去,今天我们只怕还是得幕天席地了。”
杜裕衡关心的却不是这件事,浑身脱力地用长剑支撑起自己,惊讶地问道:“佘兄,耗费如此之多的法力,你身体吃得消吗?”
佘孺摇头,“我无事。”
“佘兄,冒昧问一句,你年岁几何?”杜裕衡难以置信地看着佘孺,佘孺看起来年纪与自己不相上下,修为却是自己难以望其项背的,到底自己是哪儿不及他?难道佘孺不是外表所展现出来的年纪,已经修行到返璞归真的境界了?
“从未算过,何况,我不记得自己出生于何年何月。”佘孺根本不在意自己的年龄,换了个话题说道:“先将就着歇息一晚,明日再好好探探这个瘟疫来得古怪的村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