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参攀猛地向后退了两步,惊骇地看着那怪物,喉结上下滚动了数回,也没能说出一个完整的字来。
成文旖走到肖参攀身旁,伸手扶住他的额,让他的视线固定在那看来极其可怖的怪物身上,又将自己嫣红的唇凑到肖参攀耳畔,脸上带着阴冷的笑容,如鬼魅在梦境之中对无力挣脱的人吐着令人发寒的气息,缓缓道:“看见了吗?用你凡夫俗子的眼睛好好看着,这就是你心心念念的娘子,这就是每夜与你相伴的枕边人,这就是你一直护着的……妖!”
说到最后一个字,成文旖故意顿了顿,加重了语气,一个“妖”字如同一锤狠狠砸在了肖参攀头上。
肖参攀腿一软,坐到了地上,目光都有些涣散了,嘴上还兀自强辩着:“不可能,不会的,一定是我眼花了……”
突然,肖参攀似乎是想到了什么,像是抓住了一根救命稻草,目光中带着希冀看向囚笼中的怪物,“江儿,你还是原来的样子对不对?这疯女人对我施了幻术,所以我看不到你原来的样子,是不是这样?是不是?”即便这样说着,肖参攀却没有向怪物靠近一步。
肖参攀急切地追问着,怪物艰难地挪了挪,将身子盘成了一个圈,把稍有突起的腹部保护好,方才用虚弱的声音问道:“相公,你是真心对我的,是吗?”怪物看向肖参攀,眼神中流露出的温柔情愫却与那倾城女子无异。
肖参攀犹疑了一下,急道:“是。江儿,别管那些无关紧要的,你快告诉我,我看到的不是真的!”
“相公,你早晚都是要知道的,只怪我心里没底,不敢早些告诉你,时至今日才被迫成了这副模样。”那怪物长叹了口气,“我是鼍,经过千万年修行成了人的鼍。”
“……鼍?”肖参攀脸上的希冀寸寸崩裂,化为难以遏制的惊恐,“你真是妖!”
成文旖闲闲站在一旁,脸上挂满了嘲讽的笑容。这人看着高大魁梧,实际上也不过如此,无论心智还是身体,简直都不堪一击。
鼍见肖参攀如此神态,有些焦急了,忙说道:“我已修行成人了,相公,你知道的,我一直是真心对你好的啊!”
肖参攀用力摇着头,转过身,连滚带爬,到了成文旖身边,扯着她的衣角,乞求道:“女侠,不不不,高人,求指点明路,指点明路……”肖参攀一面说着,一面向成文旖用力叩着头。
“相公,你还记得我俩如何认识的吗?你曾经坠江,挣扎不得,明明应该死于鱼腹之中,却莫名被水冲到了江畔,你才捡回一命,只是昏了过去,醒来后,你便看到了我。”鼍的声音沾染上了一点哀伤,“是我救了你,你知道吗?”
“胡说!那只是我命大罢了!”肖参攀连看都不看鼍一眼,用力拉扯着成文旖的衣摆,“高人,我定是被这妖物的妖术给迷惑了,这才一时糊涂,是非不分,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就救我一命吧!求您了!”
鼍难以置信地看着肖参攀,护着腹部的前爪不由地有些用力,胎儿受到了压迫,动弹了两下,鼍如梦初醒,随即松了些前爪的力道。鼍轻轻抚了抚腹部,越发哀伤地看着肖参攀,问道:“相公,我从未伤害过你,还帮你置办家业,你怎可不分青红皂白,仅因我出身非人,你就疑我要害你性命?你怎可如此待我?更何况,我不只是一条命,我肚子里还有你与我的孩子啊!”
“孩子?”肖参攀的声音尖锐得变了调,面部也有些扭曲,“想起我曾与你这怪物共枕而眠,我就觉得恶心!谁知道你生出来的又是个什么东西!你们都死了,我才能清静!”
前一个时辰,肖参攀还与鼍欢欢喜喜地往家走,这会儿,肖参攀却毫不顾忌地口出恶言,欲杀了鼍与他俩的孩子。鼍只觉自己已然遍体鳞伤,可生生被打回原形的痛楚竟远远比不上肖参攀的几句话,她按着腹部,呆呆地感受着腹中孩子的每一次心跳,往日的恩爱仿佛只是她的一场梦,她从未真正看透过肖参攀的心思。
被肖参攀拉扯得不耐烦了,成文旖抬脚踩在肖参攀肩上,厌恶地将他一脚踹开了,“离我远些!看来你也不是无药可救,既然你已经明白她是妖,就该明白你与她不该在一起。这孽畜就交予我来处置,你这便滚吧!”
肖参攀忙爬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却没有立刻转身离开,而是犹犹豫豫地问道:“高人,这妖物不会再回来找我吧?”
成文旖斜睨了肖参攀一眼,不耐道:“你以为这孽畜还能逃得了吗?”
肖参攀露出如释重负的神情,向成文旖深鞠一躬道:“谢高人救命之恩。”
囚笼中的鼍将二人的对话置若罔闻,只静静地轻抚着腹部,明明是凶悍的怪物模样,却流露着温柔。
肖参攀走了没多远,就看到了一个黑影从密林中显现出来,慢慢向他走近,身形看着颀长,不如肖参攀魁梧,可肖参攀感觉上却像是对面有数只凶禽猛兽向他逼近一般,不由地哆嗦着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回到成文旖视线之内。
“你怎么又回来了?还不死心吗?你……”成文旖的怒呵声戛然而止,瞪大杏眼看着密林中缓缓走近的身影,低声喃喃地念道:“……佘孺……”成文旖虽看不清楚,但这身影是她心心念念的人啊,她怎能认不出来?
那身影走出密林,在那囚笼边站定,都不用细看,这一身儒雅之气,除了佘孺还能是谁。佘孺并未面向成文旖,而是看向囚笼中的鼍。鼍像是借囚笼隔绝了外界,自顾自轻抚着腹中的孩子。
成文旖呆愣地看着佘孺,佘孺的气质未变,可他侧脸上的神情却是成文旖从未见过的,似乎是哀伤,又似乎是悲悯,却又似乎是放下某些事物的决然,成文旖不由自主地上前了两步,解释道:“这孽畜与人结合,违背天道,我这才将她打回原形的。”
一路与佘孺相伴到了金陵,成文旖大概还是知道佘孺是不愿伤害无辜妖物的,说出这一番话,就是为了告诉佘孺,她不是在伤害无辜,这妖物违背了天道,她才出了手,她并未做错,这妖物也并非无辜。只可惜,成文旖并未想过,这已经修炼成人的鼍,与人结合当真是违背了天道么?且勿论此话,成文旖又当真是因为鼍与人结合,才非要囚禁住鼍不可的么?
佘孺没有搭理成文旖,沉默地看了鼍一会儿,问道:“你就是晔河中的鼍么?”
鼍恍若梦中被惊醒,抬眼看向佘孺,冷冷问道:“是,可这与你何干?”
佘孺抬手,置于囚笼之上,原本黯淡的赤金色光点亮了一亮。佘孺随即将手收回,淡淡道:“这是由我的力量创造出来的。”
“那又如何?”鼍的语气依旧冰冷。
佘孺复又抬手,赤金色的光点从那囚笼里缓缓流出,回到他的掌心。成文旖欲上前阻挠,却见佘孺微微偏过头,以一种极其淡漠的眼神看了她一眼,好像看见的是一个从未见过的陌生人,成文旖心下一颤,不再敢上前。
佘孺看着赤金光点不断回到掌心,微微启唇,说道:“我只想问问,你为何不继续修行?为何为了这么一个忘恩负义的人,你弃了修行,愿入轮回?”
鼍扭过头,看着畏首畏尾只想逃跑的肖参攀,沉思了许久,阖上眼,把头转了回来,眼泪却没有被眼睑拦住,克制不住地流了下来,说道:“是我太过天真,太过愚蠢,以为我们相爱,以为他缺我不可,以为我弃了修行,便能今生今世与他相携白首。我竟以为人与妖一般单纯,我错了,大错特错。若还能活着,我宁愿在晔河中寂寞千年,也不愿再入人世。”
囚笼已变得稀薄,佘孺不再收回赤金色光点,而是用力一掌打向囚笼。囚笼应声而裂,没了囚笼的禁锢,鼍不多时就变回了修行至今该有的模样,变回了那个被肖参攀唤作江儿的美貌女子,只是她刚刚才被生生打回了原形,即便恢复了原来的容貌,一双手却还是遍布着青鳞,指甲弯曲如钩,锐利无比。
江儿站在原处,柔弱的身形宛如倔强立于风中的柳,她轻抚着腹部,微微笑着,对腹中胎儿说道:“孩子,是娘的错,娘不该这么轻率的。娘舍不得你,可你爹爹不要我们了,娘怕一个人照顾不好你,你先走吧,好不好?娘对不起你,希望你重新去投胎的时候,找一户好人家,不再受苦。”
佘孺上前一步,拉住江儿的手臂,皱眉问道:“你要做什么?”
江儿挣开佘孺的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掌拍向腹部,绿芒乍现。仅一掌落下,佘孺就发觉江儿腹中的胎儿再也没了心跳,饶是佘孺如此镇静的人,此时也有些震惊了。江儿闷哼了一声,脸色旋即变得苍白,但她唇边微笑的弧度却是只增不减。
“好了,走了。”说罢,江儿垂着头,低低笑了。
江儿仰起头,笑声渐大,一声狂过一声。笑声中,两道鲜红从颊上滑下,她竟是泣血而笑,眼中血泪一滴滴落下,未及落地,便接二连三地消散在了空中。随着血泪的莫名消散,蔚蓝的天空不复存在,转眼便是乌云盖顶,再过一刻,雷电交加,天空如有暴雨来临之象,可地上偏偏没有狂风之兆,雷电使天色忽明忽暗,却偏偏不下一滴雨,单单打着震耳欲聋的响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