襄亲王与顾生获救的消息很快便传入了京城。王爷疲乏,得了圣上旨意可在远州修养一段时日再回京。顾生本就与王爷一处,自然是之后回来。万幸此次是有惊无险,襄亲王这位不知有没有用场的储君到底是平平安安的。
这好消息便是在皇帝方抵京城不久传来的。皇上正在为委屈莞瑛夫人而内疚,现在襄亲王无事,便可给莞心一场像模像样的册封礼了。即便莞心眼下是做不了皇后的,尽可能给她荣宠,也不算辜负她一片痴心。
十一月微寒,京城悄悄落下第一场雪。静默清寒之夜,澄云层叠。北风打着旋儿过街穿巷,无限招摇。茶水铺子一个接一个打了烊,剩下几家生意不错的酒馆照样营生。灯笼,上下翻飞。摇曳的烛火拼命在那红帐子里维系平衡。昌和十二年,初冬,这场雪终还是来了。
墨蓝顶盖的宝马香车,四角苏红流苏于白雪中舞出几分媚艳。车里的人闭目养着神,悠悠神色间带着几分疲惫。他一双手拢在银狐皮的袖子里,整个人盯着车帘凝神。半晌,对着车帘高声道“赵叔,今冬较去年更冷么?”
赵叔单手拢了拢领口,抬手又给马加了一鞭,恭敬道“回公子,照着初雪的架势,怕是比去年冷上许多呢!”
车中静了静,复又传出男子声音,简而干脆“原定立冬后的施粥,便提前到明日开始吧。另外,着人准备些旧的棉服悄悄送给街上的乞丐,尤其是老人和孩子,务必多备些。”
“是。老奴记下了。公子慈悲,大小姐心善。每年这般施以援手救助平民百姓,不知为朝廷减了多少负担。若没有公子和大小姐,又不知一夜风雪会要了多少人性命!”
“我们能做的,也只有这么多了。人命在朝廷眼里算什么,本公子不想懂,也不必懂。”
赵叔摇了摇头,一声太息“是,是。公子所言极是啊。”
风卷布帘,挑开一角灌以飞雪。顾微一只手压住帘子,另一只手却忍不住触碰那飞进来的两三片雪。稍触即化,一瞬间而已。
心里不知何以多了几丝烦闷,不愿再在车里坐着。
“赵叔,还有多久到饮膳居?”
赵叔咳了咳,手腕一抖又拍了拍马,“公子稍等,就快到了。”
饮膳居是顾微着手料理顾家生意后新开的一家酒馆,相对京城里响当当的百宴楼或者顺风阁位置是偏些。毕竟是新店,与其被百宴楼顺风阁挤得生意萧条,倒不如另择地段重揽一批客源。
算起来,饮膳居开门营业已然两月有余。因是顾家的酒馆,又请了江南厨子主打江南菜,起初只是来走走过场的生意伙伴渐渐也喜欢上了饮膳居清雅的调调,和甜糯清淡的菜色,以及点三菜送一壶雨后龙井的规矩。
口耳相传,饮膳居的名声便这般一点一点传开了。
即使在饮膳居,三菜的价钱不比百宴楼这样的老字号实惠多少。来人还是甘之如饴,络绎不绝。
每三日,顾微定是要去饮膳居转一圈,一为蒸蒸日上的生意愈发蒸蒸日上,二为打发一个人孤寂无趣的时光。
等待是一件很磨人的事情,但等待也是最大的信任。
她走的时候,秋霜打果,叶方落。他碍着心里的坎,并没有送别。如今京城已冬,远州再暖也是有寒气的。阿姐她,到底晓不晓得顾家上下都在盼她回来,到底晓不晓得他盼着她回来。
他顾微到底也是有脾气的。一别两月,顾生每半月一封家书,不是问与皇宫的生意便是叮嘱他若见君王万要忍得住,切莫轻举妄动。起初他还心情不错,拟几句好话回信给她。渐渐的,千篇一律的内容令小微心里甚是失落。来信看完便搁置一旁,几次提笔亦未落下只言片语来。
赵叔停好马车,又咳了两声,“公子,饮膳居到了。”
顾微低声应过,掀开车帘缓步下了车。白雪松软,地上已是一片云白,却不见寒风刺骨。风住了,剩下雪落得柔软。饮膳居门口鲜亮的红灯笼上覆了层松软白云,灯火朦胧出了几分醉人暖意。
赵叔已将撑好的骨伞遮了过来。伞前雪,簌簌而落,一如净羽。小微收回视线,不再凝视那覆了松软白雪的红灯笼。已近亥时,热闹如饮膳居亦渐渐客尽了。他很想像往常一样抬脚进去,却不知为何迈不动脚步。
明明穿得很厚,居然也小家子气般畏寒了么?
“公子,要进去么?”赵叔见他迟迟不走,立在雪里也不是回事,便试探着开了口。
小微眉眼敛了先前惆怅,抬眼便见饮膳居的掌柜张天一张笑脸迎了出来,只对赵叔笑言“看来饮膳居今日生意一般,掌柜的却也有空搭理我们了。”
赵叔笑道“公子这话给张天听到,又不知要如何辩解自己无心怠慢公子呢!”
“怠慢我们并不要紧,不要怠慢客人就是好的。张天,你说对不对?”
才站定的张天一听这话就知道公子又再打趣自己,忙陪了笑“公子真是打张天的脸了!若不是公子要张天以客为先,小人早就清了场等公子大驾光临!”
小微觑了他一眼,顺手从袖子里取出一块鸽子蛋大小的祖母绿递给他“惯会油嘴滑舌的。本公子还偏偏看上你这油嘴滑舌的本事。这块祖母绿是前儿新得的,这成色不必我多说了吧。你且收着,以后做得更好,便会有更好的东西等你。”
“哎!谢公子赏赐!”张天倒是个不装的,喜滋滋接过祖母绿揣到袖子里。后做迎客状,将顾微请进了饮膳居。
“公子且先歇在大厅吧,菜都给您备好了。也到了打洋的时候,我去里面催催,请客人预备回去了。”
小微点点头,就着窗口的空桌坐下,只道“你去忙你的,不必管我。”
临窗的座位靠近门边,是小微时常落坐之处。这里可以看清进进出出的客人,转手推窗毫不费力又可观到街景。如今入冬,这样靠近门边的位置越发客凉了。桌上是小微常点的三道菜:酱牛肉,紫参乌鸡汤和青菜。
赵叔将早已烫好的酒壶小心取出,给顾微添上一杯烫酒“公子仔细些,这酒还滚烫着。想来张天也是个有心的,早就给您备下了。”
小微指间微贴着酒杯,感受着滚烫酒水传来的温热。自小赵叔便照顾着自己,两人关系看着像主仆,却也像是亲人。就见顾微取过赵叔才放下的酒壶,动作流利地为赵叔倒了杯酒。
赵叔感激地接过,因着顾微的意思也在桌旁做了下来。虽然每次来饮膳居,公子总是叫他一起坐着吃饭的。但规矩便是规矩,难免一番推脱。今日他未曾推脱,乃是隐约觉得自家公子身上透着几分孤独寂寥。
里间的客人陆续走了出来,多数是顾微不认识的。他静静地坐在那里,时而与赵叔笑言一二,时而会看一看离开的客人。
亥时,清客打烊。
顾微的饭方用了一半,饮膳居的热闹客已然散了个尽。然而他并不着急,打烊关门之后,张天还要盘帐再将近三日的账目拿给他过目。之后也是从后门离开的。
于是他一顿饭用得慢条斯理,一壶酒饮得悠然自得。
一个伙计挂完了打烊的牌子,再进屋时头上落了一层霜白。张天站在柜台前拨着算盘,见状只摇头道“雪这样下,又不知明日要拦了多少客官前往饮膳居的脚步了!”
那伙计一边笑合着门,一边道“想吃美食哪里会因风雪便住了脚步?那些富人们,坐上马车说来就来了。掌柜的担心什么?”
张天方欲反驳,一向精明的目光突然顿在了门口。伙计合不上最后一扇门,这才扭过头去。
有一只手按在那扇外,看似没有用力却态度坚决。顺着手看过去,一身白色锦袍在烛灯下反着柔和光华的光泽。那成色,一看便知是掺了银丝线的。而锦袍外,那人偏偏罩了一件玄色的斗篷。肩头油光的毛皮处点散着几片清雪。
他的身后,有一抹水绿。似是还有一位候在外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