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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招牌挂了三天。
三天里,“林逸民生咨询处”门前排队的百姓一点没见少,反而更多了。赵寡妇逢人就说:“俺们林先生现在是官府认证的!”老王把伞上的字改成“咨询处王师傅”,得意地挂在门口当招牌。
但林逸知道,有些东西不一样了。
第四天傍晚,郑生和另外两个书生悄悄从后门进来,脸上带着歉疚。郑生掏出一封联名信,上面有十七个书生的签名和指印——都是之前偷偷来听过课的。
“林先生,”郑生声音很低,“我们知道您为难。这是大家的保证书——我们自愿跟您学习‘格物之法’,若有任何麻烦,与您无关,我们自己承担。”
林逸没接信:“周县令的告示,你们看了?”
“看了。”另一个姓李的书生咬牙,“就是看了才更想学。凭什么贩夫走卒能学,我们就不能?难道读书人反倒不配明白事理?”
“你们不怕耽误科举?”
“若读了一肚子书,却连眼前是非都辨不清,那科举考中了又有何用?”郑生说得很认真,“先生,您教我们看脚印辨身高时说过一句话:‘真相就在那里,不看你也在。’我们现在……就是想学会‘看’。”
林逸看着这三个年轻人,最大的不过二十,最小的才十六,眼里都有种光——那种认准了路就非要走下去的光。
他最终没收那封保证书,只说:“我想想。”
夜里,客栈二楼静得能听见老鼠啃木头的声音。林逸没点灯,就坐在窗前,看外头的月亮。月光很淡,像层纱,罩在沉睡的街巷上。
门吱呀一声开了,周文启端着油灯进来,小木头跟在后头,手里捧着碗还冒热气的粥。
“老师,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周文启把灯搁在桌上。
小木头把粥推过来:“先生,喝点吧,赵婶特意熬的,说您最近瘦了。”
林逸接过粥碗,米香混着红枣的甜味,热腾腾的。他喝了一口,忽然问:“文启,小木头,如果有一天,咱们必须离开这儿,你们愿意跟我走吗?”
两个孩子都愣了。
小木头先反应过来:“先生去哪儿我就去哪儿!我给先生背行李、探路、做饭!”
周文启犹豫了一下:“老师,是……因为刘老爷他们吗?”
“不全是。”林逸看着窗外的月亮,“是我自己觉得,这条路,可能走窄了。”
他把粥碗放下:“你们看,我原先想得很简单——教人观察,教人推理,教人自己解决问题。可现在我明白了:有些人不想要‘解决问题’,他们想要‘维持现状’。因为现状对他们有利。”
他掰着手指:“读书人为什么怕我教学生?因为如果人人都能自己‘格物致知’,他们的学问就不稀罕了。士绅为什么怕我帮百姓?因为如果百姓都会算账看契约,他们就不好多收租了。衙门为什么让我备案?因为要掌控,要知道我在做什么。”
这些话,他憋了很久。
周文启低声说:“老师,那咱们……就按周县令说的做不行吗?只教百姓,不教书生了。”
“然后呢?”林逸苦笑,“今天不教书生,明天可能就不让教女人——‘女子无才便是德’嘛。后天可能就不让教穷人——‘安分守己’才是本分。一步步退,退到最后,只能教人怎么挑西瓜、怎么认秤星,那就真成‘奇技淫巧’了。”
小木头似懂非懂:“那……咱们反抗?”
“拿什么反抗?”林逸摇头,“一没权二没钱,就三个半人——咱们仨加上张半仙半个。刘老爷他们跺跺脚,府城都得颤三颤。”
房间里沉默了。油灯的火苗跳动着,把三个人的影子投在墙上,晃来晃去。
忽然,楼下传来张半仙的声音,懒洋洋的:“大半夜不睡觉,开什么批斗大会呢?”
老爷子推门进来,披着件旧道袍,头发乱蓬蓬的,手里居然还拎着壶酒。他自顾自在桌边坐下,倒了三杯:“来,都坐下,陪老朽喝一杯。”
林逸没动:“老爷子,我们正说正事。”
“正事就是喝酒。”张半仙把一杯酒推到他面前,“喝了酒,脑子才清楚。”
林逸端起杯子抿了一口,辣得直皱眉。
张半仙笑了:“林小子,你知道老朽这辈子最后悔的事是什么吗?”
“什么?”
“四十年前,我师父让我选:是留在道观当正经道士,还是下山当江湖术士。”张半仙眯着眼,“我选了后者,因为自在。可自在的代价是——一辈子被人叫‘张半仙’,没人记得我真名叫张守拙。”
他喝了口酒:“我师父说:‘守拙啊,这世道,要么你顺着它活,憋屈但安稳;要么你逆着它活,痛快但危险。’我选了痛快。现在想想,有点后悔,但也不太后悔。”
林逸看着他:“您想说什么?”
“我想说,你现在也到了选的时候。”张半仙放下杯子,“顺着周县令的意思,改名,备案,只教百姓不教书生——憋屈但安稳。要么……”
“要么怎样?”
“要么你就还叫‘林大仙’,还教你想教的人,但后果自负——可能被赶出府城,可能被安个罪名,最糟的,小命不保。”
话说得直白,屋里气温都好像降了几度。
小木头忽然说:“先生,要不……咱们换个地方?”
林逸看向他。
“刘老爷他们在府城厉害,可出了府城呢?”小木头眼睛亮亮的,“天下那么大,总有地方让咱们好好教人吧?就像……就像种子,这块地不长,咱们就撒到别的地里去!”
周文启也激动起来:“对!老师,咱们去州府!去京城!总有明事理的人!”
张半仙嗤笑:“幼稚。州府没刘老爷?京城没士绅?天下乌鸦一般黑。”
“那就不教了吗?”周文启难得顶嘴,“就因为天下乌鸦一般黑,就不点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