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应该是舒服爽朗的天气,带着点微寒,然而今日却自西北处密密地铺开一层云,笼在所有杭城人头上,连带着大家神色都莫名凝重起来。
小街安静如旧,仿佛是某个幽暗的角落吞噬了此时响起的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第一队,跟我进去,第二队,负责把守前门,走!”督察扣着一顶滑稽的盖帽,气势昂扬,似乎指挥的不是一群小巡捕,而是什么正规军一样。
一队队员涌入面前的那扇破门,上了年纪的木门几乎因为撞击而掉落。一进门,就传来几个性子急些的人的抱怨:“tmd,这什么鬼地方!”屋内的香灰味分外浓重,蜘蛛网若有若无地从头上飘过,然后一股腐臭就涌了上来,年纪最小的那个立马就吐了,结果是又增添了不少的酸臭。“哼,小家伙,你才十六还是十七?也亏得督察看中你。”旁边的队员白了这个老油子一眼,“大敌”当前,他们可没功夫取笑人。
“张顗,你是张顗吗?麻烦跟我们走一趟!”为首的人朝桌上一堆隆起喊话。张厨子从黄纸山里抬起头来,面无血色。“你你你……你是人是鬼啊!”很明显屋里的气味让人产生了不好的联想。“什么事?”张厨子看起来像是才睡醒。“得了,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范老爷怎么死的,你比谁都清楚吧?”“范老爷?”张厨子反问一句,“上个月做寿的那个?”问话的队员原本就是想试探一下,看到张厨子疑惑的样子,心里也没了底,毕竟范老爷死得蹊跷,而且他自己也巴望着那个老痞子早点超生呢!这么说,纯粹是上面的人想找个顶罪的好给个交代吧?
“废话少说,局子里请吧!”张厨子赶忙站起来,正好督察也往里走了。“大人,冤枉啊!”一个大汉突然委屈起来,还眼泛泪花的,换谁看了都是一阵恶寒。“带回去!”督察并不理财他,手一挥,兄弟们就拿着破枪杆子押人回去了。
一路上,张厨子的申诉就没断过。“大人,真不是我干的啊!小的别无所长,就会烧个菜什么的,承蒙各位大人抬举,赏小的一口饭吃,小的从来不敢有什么坏心思啊大人!”擦擦永远流不下来的眼泪,张厨子再接再厉,“大人!小的还没有成家,可不能就这么被冤枉了啊大人!”“大人,小的会看风水,大人有什么需要的跟我说,要迁祖坟我也行啊!”偏巧督察是个小个子,张厨子一口一个“大人小的”,弄得他现在简直是眉头直跳,青筋暴暴:“闭嘴!这么多人看着,你不嫌丢人我还嫌呢!”果真,张厨子的反应堪比表演级水准,街边已经聚了不少看热闹的人,加之范老爷也算是个名人,人就越来越多。“妈妈快看,那个叔叔的帽子好好笑哦!”小女孩指着督察,笑得天真烂漫,旁边的母亲连忙捂住她的嘴,再赔上一个笑脸。督察正想发作,哪家的小孩子这么没教养!不过看着她娘长得还算顺眼,哼,暂且忍着。
人群越来越哄闹,不免会惊动一些人。“老爷,不好了,张厨子给抓起来了!”王妈远远看见之后从街上回来,先开始还快步走,后来干脆飞跑起来,语气里带哭腔。“不着急,你说清楚,怎么了?”“街坊都说是因为张厨子害死了范老爷,范老爷家里人给报上去了!”年远刚准备出门,却发现年九并陈季梼两个猴子早就跑得没影了。年远心里也急,眼下却不知道有什么办法。
一大队人挪过来,年远仔细一看,当中央的可不就是张厨子么!在配上那副可怜样,年远当即拨开人群,“督察先生!请等一等!”督察回头见是年远,平时也常打交道,心想怎么跟他有关系?让手下人先走,停住了与年远说两句。
“年老板,什么事?”督察笑眯眯的。“哦,那个,张厨子他跟我有点交情,不知今日是……”“噢哈哈,没事没事,只不过带回去问点事情,要是跟他没关系自然会送他回去,年老板不必担心。”“虽然现在说这个有点突兀,不过张厨子的人品还是信得过的,希望您能明察。”“年老板言重了,还是那句话,没关系就放人,年老板请回吧,我还有公务。”年远站在原地,人潮从身边涌过,他却感觉分外的不真实,人微言轻,果然关键时刻就一无是处。
就在年远失神的时候,他忽略了同样站在街上的儿子。年九正试图赶上远去的一行人,无奈他的个头即使已经长高却仍然不够用;陈季梼不知窜到哪里去打听消息了,年九不想他父亲那般沉得住气,眼眶分明被逼红了,双手还不死心地在扒拉。因为从小搬迁的缘故,年家在杭城基本没有亲戚,张厨子一直像是个不时带来惊喜的大伯,现在说抓就抓,怎么能不急红了眼。
隔着混乱拥挤的人潮,年九同样也没有发现街对面一个高高的身影。方且站在屋檐下面,日光不是很充足,人躲在阴影中,目光斜穿过街。记忆里的小孩子明显已经开始抽条,脸也不再那么圆圆的,但眼睛不会骗人,包含的所有情绪向来真挚干净,干净得让人不忍打扰,而方且却如深陷泥淖。
所以他的想法,怎么说都是罪恶?在国外时的经历猛然被回想起,那是他到的第一年,充满异国气息的街角,一个男人与另一个……方且突然笑了,连他自己都没有发觉。没有人告诉过他什么是对的,那就不存在什么是错的。如果我是你的初见,那么就算一开始方向就已偏差,也只能接受同样能到达终点的事实吧。就好像白纸染了彩色或许不再无暇,若是有意作画,是否可以忘记必须配黑墨的戒律呢?
随着散去的拥挤,方且信步走上街道的青石。受惊的馋猫回家了,然而暗夜的统治者还有事要做。来到约定的酒铺,巫哥已经等在那了。“九弟,上次你交代的事,今晚就可以。还有……兄弟几个刚到手的东西,我让人过会送给你,只是你提到的溜达一圈顺东西,我这边有人想干,不知道你……”“喔,我刚想拜托你。”方且俯过身,挨着巫哥的耳朵低语了几句。“要动他?!”巫哥忍不住出声。“怎么,不敢?要知道他可是个粗人,有那些东西不过是附庸风雅,就算你拿走了,他一时半会也发现不了,还不如在我手上有用呢。况且,你们也有好处。”“话是这么说,但是……”“巫哥,我们都清楚,世上没有后悔药。”方且这次不急着走,倒是巫哥坐不下去了,“那就今晚子时鬼市见了,刚刚的事我会布置的。”
巫哥匆匆出了门,方且招呼来伙计。“你们店里的青团,今日还有吗?有的话拣个盒子来,还有,店里除了青团有什么甜食,也各送一点上来我尝尝。”伙计嘴里应好,心里早就乐开了,就待见这种爽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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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真的跟你没关系?”督察点着一支烟,也不管现在是在审讯室,自顾自抽了起来。“大人,真的冤枉,我一个厨子能有什么可图的,而且一道菜上桌经过那么多人的手您又不是不知道,何苦跟我一个烧菜的过不去呢大人!”“一个厨子没什么可图的是不错,怕就怕有人在背后指使。我看你家里头弄得神神叨叨的,迟早要出事,你看范老爷的寡妇多可怜哪,年纪又不大,你说我要是不给人家一个交代心里怎么过得去呢!所以你先在这里好生呆着,消停几天,等到本人查出真凶,就放你回去。”“大人,小的家里那些都是骗人的玩意,千万不能当真啊!小的的确没有犯事!”“行了行了,不会把你怎么样的,吃的喝的随意,只要你乖乖的,迟早会出来的。”督察起身伸伸筋骨,晃悠出去了。
张厨子其实并不慌张,他知道戴官帽的手上没证据,只是后面会不会有人来逼供就难说了。年远他……算了,牵扯到他自己也于心不忍。张厨子看看窗口,第一次想动动自己这身膘。
“那个……今天押过来的人……应该没罪吧……”少年低着头站在督察桌前,原来是白天那个吐过的孩子。“语丞啊,这么说吧,现在只能这样,上面意思要找出原因,我也没办法。”对面前的半大小孩,督察也很无奈,自己那日看他可怜,选择给口饭他吃才让他进队,这么小知道这些未免太过残酷。桌沿下看不到的地方,少年握紧了拳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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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弟,你来啦。”“这里都是一路人,没必要这样喊。”巫哥脸上僵了僵,不是看在手上货的份上早就翻脸了。“是,方先生。老板已经在等了,我把你带过去之后还有事,就不陪你们谈了。”方且点点头,迈步跟在巫哥后面。听说这个鬼市的老板不仅涉猎颇广,还是个很有趣的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