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亮堂的一间酒店,入眼不再是纯中式的桌椅条凳,楼梯一路转着上至二楼,侧沿是浅栗色的雕花扶手,颇有一番效仿西洋之意。大厅铺了浅色的花砖,明黄色调,再里面是灯光闪烁的舞厅,每个人眼中,这站在门口的青年都是极有教养的,挺直的脊背仿佛不需要西装刻意立体的裁剪来衬托。方且像是见到故交一般向所有投来的注视微笑,侍者带路,皮鞋轻扣出稳重的节奏。
推开门,不是预想当中扑面而来的烟味,而是出乎意外的茶香。方且对茶并没有什么研究,在国外向来是苦命鬼一样灌着廉价的咖啡,突然觉得少了一个能在对方面前占有先机的筹码,方且看向雾气之后的眼神就凌厉了许多。果然不能太放松,方且料到接下来的生意恐怕不会那么容易进行。
“是方且方先生吗?啊,久闻大名,今日幸得一见,实在是我柳某的荣幸。”雅间里竟然清一色的竹椅竹桌,男子手执茶壶抬起头来,显得很年轻,暗绿色湖绉的袍子在他身上也能出来几分淡泊的味道。眉眼也同样是淡淡的,眼角慵懒地挑起,却区别于年九的活泼,带着些许意味不明的不屑与疏离。嘴角噙笑,眼神清明,依旧坐在竹椅上,说完欢迎的话却根本不打算起身。
“初次见面,还请柳老板多担待。”方且用了一个俗套的开场白,谁知对方不买账,“不要喊柳老板了,听着怪市侩的。柳某字墨函,看样子稍长你一些,呼我墨函兄便好。”“这……”方且从各种渠道都了解不到这个柳墨函的底细,现在突然又这么亲昵,不免多了几分戒心。“哈哈,你哥哥叫你小且对吗?相信我们日后见面的机会多的是,我也这样喊你,你不介意吧?”方且有些恼火,可他毕竟没有在杭城站稳脚跟。
“尝尝看,上好的龙井。”香气在唇齿间散开,方且准备开口。“墨函……墨函兄,我今日来,是想与墨函兄做笔生意。”“哦那就对不住了,柳某今日躲懒,不做生意,”柳墨函笑得漂亮而欠打,“您也看到了,这家小店是在下开的,每天都是这样忙碌我也倦了,适逢这间屋子刚刚装点好,想必小且也不会拂了我的兴致吧?今晚本地人求姻缘,有灯会你去不去?”
灯会?方且眼前划过小时候的亮光,元宵节爸妈陪着自己和哥哥去河边,哥哥认真地放了一盏灯,死赖着不肯告诉弟弟许了什么愿。“走吧。”柳墨函看着方且在出神,不给他回答的机会,拉起来便走。“柳老板!”方且的确是生气了。“怎么,你今晚还有别的事?要是没事,就当发发善心陪我去咯?”方且只道这个人脾气怪异,硬着头皮离开了鬼市的街道。
年轻的男女聚在河边,大多是女子虔诚地望着水中远去的河灯。栏杆旁一溜子卖东西的小贩,什么姻缘锁,求签筒,月老红线,还有卖吃的,倒也热闹,不过方且心里却十分别扭。“老爷,昨天送来府上的那个孩子,老爷看着还顺眼?是留着还是打发他……”随从跟上来低声询问着柳墨函,而方且已经听见了。“留什么留,没看见现在有客吗?惹恼了客人,我看明天你也跟送来的那个一样下场!找人医好他,麻利点打发走!”柳墨函拧着眉毛,侍从哆嗦了一下: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昨儿个送来的孩子老爷可是一点都没有手下留情,不知道昨晚怎么折腾的,早上看只吊着一口气了,放到自己身上可经不起!话说老爷已经是第几个了,那些孩子的爹妈也真是狠心啊……“还愣着,快滚!”方且暗自思索着,如果侍从说的是真的,那么这个柳墨函可不像表面上这么谦和啊。这种爱好……啧啧。
“那边卖面具!”“喂!”未及方且阻止,柳墨函已经站在了摊子前。“这个。”手里指着一个孙猴子的样式。“你是……柳老板?”身后一个男声响起,柳墨函回头,男子不算太高,体格结实,然而柳墨函并不认识。“打扰了,在下王忠,曾经听人说过柳老板的相貌,故而今日贸然相认。”“白冉,你是白冉?”方且打断了二人的交谈,向王忠身后的女人喊。
“我忘记了,你们原就认识的。介绍一下,这是我夫人,白冉。”白冉眼里有一瞬的惊疑,不过很快就遮掩过去了。“方且哈,你父亲,他,还好吗?”方且已经是满脸厌恶了,曾经把他家闹得天翻地覆,才过了几日就嫁为他人?王忠察觉到方且的不愉快,担心妨碍到自己的拉拢之心,搂着白冉走了,“今日只是想带夫人出来散散心,我们还是改日再聚,改日再聚。”
“让你见笑了。”方且依旧觉得丢脸。柳墨函笑笑,方家这点事他早就听说,今天亲自撞见也算好玩。“没事,不过是女人。”而那边等方且走远了,白冉红了脸问,“好好的,怎么就说是夫人?让小且误会了。”“怕什么,迟早的事。”王忠满不在乎,看来日后还是不要让白冉与方且见面为好。
随行的人全给斥退了,方且跟着柳墨函一路买这买那,头疼欲裂。终于到了一处人少的凉亭,柳墨函说要歇一歇。
“我猜,你找我不是像巫哥说的那样,只是想把手里的文玩好价钱出手吧?”刚一坐下,柳墨函就用开玩笑的口吻说。方且铁了脸,这么快就被看出心中所想到底会不痛快,但索性坦诚了。“最近督察抓了一个人,叫张厨子,是我父亲准备请来办春酒的,还希望墨函兄打点一下。还有,离开方家,我碰不到铁器生意,所以这方面还要墨函兄出手。”方且自己也说不清为什么要救张厨子,不会是因为上次那顿莫名其妙的说教?“唉,你爸劝过你了吧?真的考虑清楚,想给这天下换换血?”“请墨函兄不要再兜圈子了,我给的价钱不会难看的。”“钱嘛,我不缺,给低一点都没关系。”柳墨函一下子贴得特别近,呼出的暖气让方且寒毛直竖。
“你家够不够大?不够的话,今晚去我那,你在上,如何?”
方且明白他的意思,脸色煞白。“墨函兄怎么甘心屈身人下?”“想怎么玩,还不是看我乐意么?”故意用着漫不经心的语气,柳墨函突然开始讨厌自己。
“抱歉,方某告辞。”方且放下东西,转身离开,步子不似来时,反倒显得惊慌。
“哎呀,果然吓着他了,”柳墨函轻轻叹了口气,“假如我不是想玩,是认真的呢?”柳墨函感觉到了内心奇异的疯狂,醉卧红尘,他向来游刃有余,何曾如此小心翼翼?
“也罢,人都哪去了?”刚刚消失的侍从很快冒出来。“听说督察那关了个什么张厨子?想办法把人弄出来。对了,别说是我,记得说方家的名号。”“是,老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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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哟,看不出来啊,您还能惊动方家,算是我们没眼见了!这两日多有得罪,您大人有大量,回去好生休息吧。”巡捕队的人打开门上的锁,招呼张厨子出去。
方家?不应该是年家么?不过年远的手估计也伸不到这里来,还是方家比较合理。可是方正插手,如果只是因为春宴,那张厨子未必也太高看自己了。等等,方家现在不是只有方正了,方且,也姓方啊……
即使被关着,伙食还算好,张厨子忧心忡忡地看着略微瘪了一点的肚子,决定先去年远那里报个平安。摸遍全身没有钱,空着手去让张厨子心里很是不过意。
“回来了!没事吧!”年远的惊喜出自真情,年九那么没心没肺的都已经哭了出来。“年九!我刚刚听说张叔他……”陈季梼一上午死皮赖脸地呆在督察门口好不容易撬出了几句话,正往里走想让年九高兴高兴,就看见张厨子已经站在面前了。“恩,回来了,叫大家担心了。”
“真是的,不声不响地叫人担心死了。”王妈用袖子抹了把眼睛,“我去做饭,今天大家都吃我做的,不许掺手。”“好,都依你。”年远笑得揶揄,张厨子眼里却莫名泛起热潮。“王妈,记得让人去喊方且来!”张厨子补上一句,陈季梼前脚已经迈出去了。
煮一杯姜茶,张厨子慢慢揉搓着掌心的温度。“你是说,这次是年家出手?”张厨子定定地看着年远,“放我出来的人的确是这么说的。”
“不应该啊,总不能只为了一场春宴就卖这么大的人情。”
“我也这样想。你说,会不会是方且?”张厨子再三考虑后开口。
“所以刚刚特意请他来?”年远反问,“不过也是有可能的。你跟他,私下有接触吗?”
“也就是去年给年九改名的时候,说了他两句,估计他还莫名其妙呢。”张厨子不敢细说,假使年远以为他的本事也就那样,那么现在多说无益。
“年老板,张叔。”方且站在门口,微微欠身。“来了,坐,”年远招呼,“那个,你张叔他……”“二位不必多虑,此次是家父爱惜张叔手艺,稍微帮了点忙。”“哦,那我张厨子就要多谢刚开业了,还望您能代为转达。”方且明显僵了一下。“没事,我来说就好。”年远自一旁打圆场,以为方且不过是介意与他父亲的关系。
王妈今天烧的几样菜格外适口,不知是不是因为常看张厨子在厨房忙碌的缘故。吃完饭,张厨子起身道别,“改日必定不空着手蹭饭吃。”一本正经地说着打趣话。“那在下也先告辞了。”方且觉出今日气氛不错,不打算长留。“好,那就过两天再聚,我有点想你的手艺呢。”
等到出了门,张厨子停下脚步。“是你,对吗?”方且没有否认。“可能现在听起来还是很突兀,不过明天还是希望你能来我家一趟。我有话想交代你,而且……算了,能来吗?”仿佛是命运作出了选择,方且点点头。
“啊,就这样走了啊。”年九趴在窗台上,小声嘟哝。“还没过多久呢,已经开始想了吗?”陈季梼有意逗他。“死陈三!去找你的蕊青妹妹玩去!”陈季梼一路笑,最后还是往外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