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冷的月光从窗子洒进客栈,反倒给漆黑的客栈笼罩上一层朦胧的光。
夜风吹过,余映荷忽而一阵轻咳。司马擎道:“怎么了?”余映荷道:“换季的时候总这样,老毛病了,不碍事。”司马擎为她披上一件披风,道:“夜里冷,多注意身子。”
“多谢擎爷关心。”余映荷笑,心中涌过一股暖流,又道,“近来我谱了首曲子,不知擎爷可愿指点一二?”
“求之不得。”司马擎答道。
余映荷道:“我的琴仍留在榭春楼中,擎爷不如先到静林轩小坐,待我取琴后便来。”
司马擎笑道:“好。”
静林轩当地一些江湖中人饮酒赏乐的地方,无人经营,景致优美。夜半以后,游人纷纷散去,司马擎独坐于此,感受着轻柔的夜风,胸中飘过一种从未有过的平静。这平静祥和而漫长,不知过了多久,天色微明,方见余映荷踏着晨光款款走来。迷蒙的雾气环绕,明明是愈走愈近,有一瞬间,司马擎却感到她正愈走愈远。
伴着一声清脆的鸟鸣,柔美的乐声如流水般缓缓注入司马擎的心间。余映荷低眉浅笑,指尖在弦上轮回拨动,时而轻缓,时而疾迅。如山间清泉奔入滚滚江海,从初时的细声私语渐渐转为气势如虹。
司马擎静静地注视着她,往事点点滴滴的浮上心头。恍惚已经有九年了,人说十年一梦,那他这场梦也就要到醒的时候了。犹记得那一年她正值碧玉年华,不施粉黛便已楚楚动人。他们相遇于静林轩,她受邀来此唱曲,他刚结束了半年的奔波,漠北的黄沙还在衣服上缠绵不肯离去,本是中秋之夜,却赶不回赣州与女儿团聚,心中凄凉油然而生。
他独坐于静林轩一角,一面饮酒,一面望着不远处的笙歌繁华。醉意正浓之际,他唤来一名歌女助兴,歌女抱琴而坐,抚弦低吟,曲声婉转悠长,歌声悲切,催人泪下。一曲终了,他已酒醒了大半。
他放下手里的酒杯,黯然道:“本来是个高兴日子,为何偏偏唱这些凄凄切切的调子?”
歌女垂首静坐,轻声回道:“‘绿杨巷陌秋风起’,说的不正是这个季节?”
“边城离索,戍楼吹角……”司马擎不由笑着叹了口气,“现下正是太平时候,姑娘何故唱起这黍离之悲?”
歌女答道:“小女子不过一介女流,不曾见过什么世面,又赶上了太平时候,自然没有什么黍离之悲。而先生便大不相同了,奴婢看见先生忧愁满面,不由自主的便唱起了这首《凄凉犯》。”
“忧愁满面?”司马擎笑,“你看看这些江湖弟兄,那个不曾忧愁满面?可这团圆之夜,他们不都在此饮酒赏月,快活度节么?我叫你来是唱首欢快的曲子,你却唱得叫我更加悲戚,我又该如何赏你?”
歌女听了他这略带怒气的话,仍旧不卑不亢地答道:“先生听着喜欢,便请打赏一二;若是不喜欢,但凭先生处置。”她说着,缓缓抬起头来,黑色的眼睛正对上他的眼睛,司马擎感到她如水的目光直入他的眼底,淌入他的心头。她目不转睛地望着司马擎,“先生当真不喜这首曲子?”
司马擎心头一颤,移开眼睛,想要逃离她的注视。然而她的声音却未停止:“黍离之悲乃人之大悲,游子之悲乃己之小悲。姜先生作此曲时,山河破碎,风雨飘摇,故成大悲;奴婢唱此曲时,月圆之夜,形单影只,故成小悲。先生心中凄苦,定是有所牵挂,若听得欢快之曲,想起处境之苦,怕是更觉凄凉,牵挂更甚,小悲也要悲过大悲了。”
司马擎见歌女谈吐不凡,一眼便看出自己的心事,对她生出好感,便又道:“你道我有所牵挂,可否说说我牵挂是何?”
“人所能牵挂的,自是亲人朋友。”歌女道,“有句古话说‘父母在,不远游’,奴婢斗胆猜测,先生漂泊在外,想必父母已然仙逝。先生本应属于江湖,却不能快意江湖,定是已有家室,故而为了生活奔波。这中秋之夜,先生所挂念的,大概便是妻儿了。”
“是。”司马擎想起早逝的妻子和孤身在家的女儿,忧伤不已。
歌女又道:“先生孤独,大概也是思念挚友的缘故罢。”
司马擎道:“倘有挚友可以思念,又岂会孤独?我所思慕的挚友,到如今,于我还只是个陌生人。”
歌女看到他眼底所流露出的落寞,心中感到一种无言的哀伤,她收起目光,垂下眼帘,低声劝道:“勾起先生的伤心事,是奴婢的错处,还请先生莫要放在心上。有朋自远方来,先生只需耐心等待便是。”
“多谢,但愿如你所言。”司马擎道。
歌女望见司马擎又拿起酒杯倒酒,便劝道:“奴婢唱这《凄凉犯》,意在为先生解酒。酒多伤身,望先生慎重。”
司马擎听罢,不由笑道:“你是第一个劝我不要喝酒的人……说来也怪,我听说你们不都是给人灌酒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