透过光秃却繁密的树杈之间,能看见平静而人烟稀少的街道。没有一丝战争的气息,只是与她对诺恩堡那不多的幼年记忆类似的、正午也不散去的南方冬日的晦暗不明和阴寒潮湿。
但是房间里是干燥而温暖的。墙上的衬垫和厚厚的地毯把寒冷和多余的声音都隔绝了。除了她之外这里并没有别人,虽然能听见微弱的嘈杂人声,大概来自于这洛特卡宫的觐见厅。皇后驾临是该接受觐见的,但安雅同意霍斯特的看法——她还是不要露面得好。在这已经开始的内战中,即便霍斯特没有公然支持诺恩堡或路德维希之中的任何一方,安雅在波恩的公然露面必然会流传开来,显得是对路德维希的挑衅,进而威胁她自己的安全,破坏霍斯特努力维持的、实质上的中立与和平。
比起这些和霍斯特给予的温暖,安雅一时的孤独和无聊不算什么。
有人轻轻敲门,然后响起了霍斯特的声音:“是我。”
“请进来吧,”她发现自己笑着说。她何曾这样愉快而轻松地见到路德维希的呢?只有焦虑、担心,患得患失。而霍斯特已经见过她最为失败不堪的时刻,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请原谅我将您一个人留在这里——您一定要相信,我时时刻刻都想见到您。”霍斯特说。
安雅脸颊一热。这是不是有些太唐突了?并没有哪个男性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但她并不介意,反而有些不可告人的欢欣。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应得的爱情是被路德维希剥夺了,而没有得到任何回报或者补偿。
“我一个人也没什么的。在皇宫也是这样。”她说,没有看他的眼睛、而是望着他的下颌,正看见他拉松束着领巾的衬衫衣领。她又觉得这样看着很是失礼,于是眼神滑落到他有精致绣花的深蓝羊毛马甲和外套——那是在接受觐见时穿着、符合南方品味的贵重正装,却没有南方常见的轻佻气而很是雅致——,又转向了一边的墙壁。这样的反应对于皇后是不妥当的,但这里并没有别人,也就无所谓。
“您来之后,事情一直很多——您知道,我的幕僚和封臣一直在讨论是否应该参战——,并没有时间与您多说话。我的母亲已经去世,小些的弟妹们也不幸夭折,所以也没有什么配得上您身份的人能陪伴您。”
“难怪这里一直显得有些空荡荡的,”安雅说。“提起您的伤心事了,我很抱歉。”
她抬起头来看了他一眼。他还是轻松地微微笑着。“我和他们没有什么感情,所以没什么的。下面的话只对您一个人说,”他笑着压低声音,“他们不在,我还轻松些。”
安雅微微尴尬地笑。这大概是他最不可告人的秘密之一了。
她默契地挽上他的臂弯,随他离开房间,到餐室去。到走廊里两人便沉默了,他们之间的秘密太多,不小心的一句被哪个仆人听到传出去都可能会有无法预计的后果。觐见厅的嘈杂已经消失,封臣和请愿者早已散去。大部分的房间看起来久无人使用而上了锁,每隔几个房间会有一尊不错的雕像,但在无人的走廊里看来阴森森的。只有遥远的餐室传来偶尔的声响。有一个房间门开着,有仆人正在打扫。
这样的景象安雅已经习惯了。她甚至已经记住走廊上雕像的作者——威斯特法伦家资助艺术家的习惯由来已久,相比起来皇家的品味堪称是北方的野蛮人。刚来的时候她看这些雕像不俗便问过霍斯特,那便成了他们一段时间的谈资,但他本人似乎对这些并没有兴趣。每天也都有仆人打扫不同的房间。但是今天,霍斯特在开着的房门前面微微驻足才离开。
“那个房间有什么不同吗?”安雅问道。
笑容在霍斯特的脸上消失了一瞬,又重新恢复。“那是海蒂的房间。我只是突然意识到,她已经离开这么久了。”
虽然他还是笑着说的,但很明显,对这刚刚还感慨失去弟妹对他来说更好的男人来说,海蒂是一个特殊的存在。安雅开始不确定自己来到这里是不是一个明智的选择。既然路德维希能那样对待他的姐妹,谁知道霍斯特就不会呢?
可她显然应该说些什么。
他们离开那房间已经有些距离,附近并没有什么人。“海蒂是个……温柔善良的人。但她平时与我来往不多。”安雅低声说,“我们都为她的离开和死而难过。”
“……我也有错,”霍斯特说。“没能说服父亲让她在他去世前回来看看。”他沉默了一段时间,他们正在下楼。他明显想要说些什么,他的沉默唤醒了安雅久已沉睡的负罪感。
“她没有与你们说起过我吧。”霍斯特说,无奈地笑。
“没有。”安雅在心里松了口气,说了实话。“见到您之前,我对您是怎样的人毫无概念。我从未想到您是这样英武的男人。”
霍斯特又笑了一声,听不出感情。“海蒂前往修道院之前,您去见过她吗?”
安雅最害怕的问题终于被提了出来。她必须回答。如果否认,这与她在所有与海蒂的死有关的记录一致,但这会不会在他心中显得无情而势利,即便她原本并没有义务那样做?如果承认,她就要编出一套新的谎话。如果他能见到任何有关的记录,她就会立刻显得可疑而阴险。
[“没有,”她说。“毕竟,我们不算亲近。对我来说,她只是我丈夫的情妇罢了。”
霍斯特在楼梯上停下脚步。
有人说,那天正午的洛特卡宫传出过女人的尖叫。还有人说从洛特卡宫运出过颈上有指痕的女尸,正是被霍斯特公爵从法院带走的那个女人。没人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也没人再见过她。
总之,战争很快结束,所有人还是幸福地生活下去,直到永远永远。HE10]
可他如果不到雷根斯堡去,是不可能见到任何记录的。而她绝不会再回到雷根斯堡。
“我……在她离开前夜去道过别。我们没说太多,只是我徒劳地想安慰她。毕竟,我们不算亲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