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

一只斗彩骰盅，攥在一双青筋突出的手中。

它们晃动起来，先是横着晃，后是竖着晃，再是颠来倒去周天旋晃。

三只骰子闭在骰盅中，颠颠簸簸，跌跌撞撞，在这造化莫测中变换方向。

一圈的眼睛瞪着这急速晃动地盖碗，每只眼睛都要喷出火来。

“啪！”一声，盅开了，三只骰子蹦跳而出，系满了众人的目光，在空中腾起，又落下了。

在黑漆木桌上旋转。

所有人都起了身，探长了脖颈，密密地围在这三只勾人魂魄的阎罗骰子边，张着口，紧紧跳动的心脏呼之即出。

一个骰子停了，是一个六点。

再一个骰子停了，还是一个六点。

众人发红的眼睛已经黯淡下去，空空的眼珠中，映着那唯一一个还在旋转地骰子摄魂的舞姿。

它转慢了，却有意不肯定下，在红红的点数间朝秦暮楚。

最后，它凝了一下，翻转过来，依然是六个血红的点！

“唉！”一朵失望的云升腾上来，漫在众人那灰色的脸上。

“如何？诸位，承让了。”那双青筋突出的手拱了拱，其后是一张青白色的脸，溜眼下垂的两个眼袋抖了抖，动着两片薄嘴唇，挂上一丝笑。

“赵九爷似有天助，我等实叹不如啊。”一个带着万字方巾，穿着纻绸直裰的半老胖子，无奈地挪揶了一句。

“是啊是啊，赵九爷是洪福之人，我等不如，我等不如。”那帮被迫来参加这一千两一局豪赌的商绅们，此刻也只能应着声，憋着气。

“唉，我赵九何德何能，还不是托了我干爹马老祖宗的福。我干爹奉着皇上的圣旨办差，差事办好了，皇上满意了，降下那龙恩来，诸位也是造化大了。”赵九得意地说着，抿了一口丫鬟奉上来的茶。

“是是是，我们扬州的小生意人能做点小本生意，赚上两个小钱，那都是皇上的恩泽布着，马老祖宗的洪福沾着，赵九爷您的仁德护着。我等虽是粗人，也晓得那知恩图报的，今儿能伺候赵九爷玩得尽兴了，是我们的莫大福气啊。”一个口齿伶俐的商人立即堆上了满嘴的奉承话。

“赵九爷的仗义慷慨是全扬州都知名的。我等以后还要继续仰仗着赵九爷啊。”另一个商人也插进来说。

“我也知道诸位是明白人，今儿才和诸位聚聚。”赵九用绣帕拭了拭嘴，漫漫地说。

“那这点小小彩头，就请赵九爷笑纳了。赵九爷本也看不上这万儿千两的银子，只是凑个兴，凑个兴而已。”那位伶牙俐齿的商人已将一千两银票奉上了。

其他商绅见此状，哪还敢说个不字，唯恐落后了，纷纷取出银票，堆上笑脸，送至赵九面前。

赵九的眼皮动了动，瞥了瞥这送上来的银票，算计着在座的诸人是否都送至了，可算到最终还差一张。

赵九抬起眼，扫视了一下全场，在一张张唯唯诺诺的脸外，却见到一张不屑一顾的脸，这张脸的神色倨傲，一脸拉喳的胡子也不屈地张着，翘着腿，摇着一把书着行草的折扇，对刚才这一出表演显出事不关己的态度。

赵九感到碰了个钉子，但他放下了半笑不笑的脸，说：“什么，秦大公子，今儿玩得不高兴了？”

“哪敢哪敢？”秦筝听了这话，忙站起来，作个长揖，道，“我秦筝也算是扬州的赌棍无赖，经的赌局也有上百次了，可今日承蒙赵九爷相邀，才使我开了眼界，一千两一局，这是赵九爷这等豪爽之人才做得出的大手笔，而只赌全六，是个人都知道这是百一的胜率，明显了这是赵九爷慈悲，找个由头给我们施银子来了，我等怎可不感激涕零。而赵九爷是多沾圣恩的，出手不凡，这一掷，竟恰恰是个全六，这不是有神明相助还是什么？只是我肉眼凡胎，竟没经过这等奇迹。承蒙相邀，便巴巴地空手来了，弄得这回尴尬，倒是让赵九爷和诸位取笑了。”

听了秦筝这绵里藏针的话，赵九冷笑一下：“我赵九算个什么，哪敢给秦大公子施银子？要论扬州城内的财大气粗，谁比得上你们秦府。我干爹马老祖宗监盐这几年，哪一日不曾提到你家老子。你家老子着实能耐啊，前年巡盐御史徐缙芳倒了，你们秦家的盐田生意反倒越做越大了。现在放着恁大一份家业，老子又长年不回，后娘又是风流俊俏的，你秦大公子还不是自在快活，哪里会把我们放在眼里？”

秦筝原来还在平静地听着，抖着嘴角的一丝笑，可听到最后几句，心中的火却腾地升起了。他强忍着心中的怒，脸上却愈加舒缓了。他走到赵九面前，掂起那三个骰子，把玩着，说：“难得赵九爷关心啊。赵九爷要协着马公公办差，又要打听我等这种无名小辈的家里事，真是忙碌了，便是上天见了赵九爷的这份操劳也要感动了，现出个难难得得的全六来。不然，我便可一试，看是也不是。”说着，便将那三个骰子朝木桌上随意一扔，骰子转了几下，便停了下来，竟也是个全六！

人群中发出了轻微的“啊”声，有些人诧异地瞪大了眼，还有些人似乎早就看穿了，平静得很，更多的人则望着赵九，看他如何反应。

赵九的脸色青一阵，红一阵。好容易，他定了定神气，说：“秦大公子也是好手气啊。”

“岂敢，赵九爷那才是鸿运当头，有了姓赵的亲爹，又有姓马的干爹，扬州城里的豪华还不是任您享用，人家十八辈子的福，您一辈子便享尽了，我倒是为赵九爷您的下辈子担忧啊。”

“你！”赵九被秦筝那夹枪带棍的话所彻底激怒了，不禁拍案而起，但随即，脸上挂上一丝阴冷的笑容，说，“哼，不敢让秦大公子为我的下辈子担忧，倒是请秦大公子担忧担忧自己的这辈子吧。”说完，他拍了拍手，一群凶神恶煞般的走狗便举着棒冲进来了，做两列，将商绅们围在中间，立下了棒伫着。

见了这阵势，商绅们知道事情不好了，这位赵九爷拉下了脸可是从来不认人的。于是，有些胆大点的便劝起了赵九：“九爷息怒，那后生嘴上不把门，您大人大量，犯不着为这点事动怒的。”也有人在劝秦筝：“秦大公子，你便识相些，给九爷认个错，便过去了。”

可秦筝这回却似铁了心要逆着他似的，不听众人的劝，依旧摇着扇子站着，轻蔑地笑。

赵九被他这副态度愈加地激怒了，那把无明业火更是不下：“这小子触了我，便是不把我干爹马老祖宗放在眼里。今日若不教训教训，立个威，以后便要反了朝廷反了天了。来人，给我狠狠地打！”

一条棍应声落下，只见秦筝轻轻一闪，张开臂，放它过来后，夹住了棍，再一旋身，竟轻松地缴下棍来，再撒开臂，把那条黑漆粗棍放倒。

那被缴了棍的泼皮愣住了，无措地站着，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武器倒在地上。

赵九愈加怒了，一张本来就坎坷的瘦脸扭曲了，他指着秦筝，撕着嗓子喊道：“这小子还敢抵抗，真是要反了。你们这群猪猡，还愣着做什么，给我一起上啊。”

那群泼皮得了令，便围上秦筝，纷纷举起棍，四面八方地砸下来。秦筝开始还东躲西闪，左右出击，赤手撂倒几个。但恶棍越来越密，越来越狠，如蝙蝠的黑色翅膀，噗嗤晃过，却是遮天蔽日地来。秦筝渐渐招架不住了，当胸、左肩都受了几棍，又被人觑了破绽，一记狠棍打在膝盖上，疼得秦筝顾不得了。这下可好，棍棒便如瀑般泻下，冲着秦筝狂锤不已。

“哎呀，赵九爷，您开恩吧，再打下去，怕是要出人命的。”终于，那个半老胖子看不下去了，冲出来跪到了说，“教训一下便是了。今天本是九爷高兴，莫沾了血气，坏了兴致。”

那些早就被唬得大气也不敢出的商绅们，也壮了胆子，出面了：“九爷要立威也立了，我们扬州谁不仰着九爷的威名。今日便放过他吧。”

赵九犹不解气，直看到棍棒下的秦筝头也破了，血也流了，才缓缓地说：“我本要与你吃敬酒，可你偏偏讨这罚酒吃。今日你便长了记性了，若是日后再敢惹到我头上，有你好看。”

说完，让长随收拾起桌面上那几万两银子的银票，赵九才甩甩手，鼻子里哼一声，走了。那些泼皮也停了打，收起棍棒，踢了秦筝几脚，去了。

众人再去看秦筝时，他还倒在地上，头巾也掉了，扇子也折了，身上的衣衫也破了，隐出斑斑血迹来，头埋着。

那半老胖子小心地走进了，唤着：“秦大公子，秦大公子？”

秦筝这才抬起头来，不顾脸上的伤痕，咧着嘴苦笑一下：“打得好，打得好啊。放心，打不死我的。”

“唉，秦大公子，你又何必……”半老胖子叹了口气，对身边自己的长随说，“快，去秦府报信，让他们来人把秦公子接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