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
“吴婶,药煎好了未?夫人急等着要呢。“厨房那门框中再次映出青萝那焦急的脸。
“呃,好,好!”仿佛陷入某种沉思中的吴婶却一下子醒来,忙去看小火炉上的药罐子,启了盖子,看到那满嘴的褐色的泡沫。吴婶急急地将药汁倒入一只印花小盖盏中,又似自语的说道:“加些糖吧,怕药苦了。”
“钱大夫说不要加糖了。我这就端去。”青萝上来,端起了盏托。
而吴婶却拉住了青萝的衣袖,几近哀求地问道:“青萝姑娘,大公子他的伤到底严不严重,伤着筋骨了吗,钱大夫是怎么说的?”
青萝不耐烦了:“大公子的伤还要调养几日。吴婶,我要走了,不然药要凉了。”说着,便跨过那一道门槛,匆匆出去了。
吴婶张着嘴,却说不出什么了,浑浊的眼睛追着青萝的背影走了一阵,但最后还是无奈地踱回炉灶前,坐在那小板凳上,红红的火光在她皱褶的脸上颠簸。
而青萝没有体会到吴婶的这种情绪,她端着药盏,急急但又稳稳地走在石板路上。她要快些把药送去,夫人正急着要呢。
想着间,她已到了舞弦阁的院落前。在秦府公子小姐的居所中,大公子的院子是最大的,也是最为气派的,因他是长房,将来要承家业的,故他在园子中有个独门独院的三进院落。进了那扇朱漆门,绕过嵌彩石影壁,便是个宽敞院子,院中零落一些石锁,许久没有人举了,身旁竟长出青草来。两侧的厢房都锁着,一间原是秦筝的书屋,一间是武库,封着些刀枪戟剑。
穿过中堂,又是一个院子,花圃里种着些菊花,还未出蕾,叶子已是盛了。花圃后起了二层的楼阁,歇山顶,绮窗雕栏,气势不凡,这便是舞弦阁。舞弦阁后还有个小庭,有马厩,只是现在空空如也了。舞弦阁的营造颇费心力,可建好之后,它的主人秦筝却弃了这华堂美屋,甘愿在市井浪荡。
青萝轻轻启了微闭着的那扇井字格雕花门,里面是客堂,就算无客来,也照例是两排黄花梨圈椅。堂上悬着宋代画院的听琴图,想是为了应“舞弦阁”之名吧。左边的一列槅扇绣着梅花纹,中间一扇开着,青萝还是在槅扇上轻叩一下,得到里面的应答后,才进去了。
淡淡檀香从一只仿哥窑的鼎式炉中透出,抹去了这房间的冷清气。一盆蒲草已被供在书案头,同时,在架子床边的小圆几上,一簇时鲜花卉也被精心地插在宋官窑的胆式弦纹瓶中,使这间卧室明丽了许多。
大理石床上的天蓝色帷幔是新换的,床前的紫檀四足圆凳上坐着的正是泠梧,她忧郁的神情却和这重新焕发生机的房间不甚协调。而受伤的大公子秦筝躺在床上,周身包裹着多处纱布,殷红依稀隐现,但他脸上挂着的依旧是那玩世不恭的微笑。
青萝到泠梧面前,敬上了药盏,泠梧接过它,简单地说了句:“青萝,你先去歇息吧,晚饭时再来就可以了。”
青萝喏了声,便轻手轻脚地出去,并把那槅扇也轻轻带上了。
泠梧低头调匀那药汤,舀出一勺来:“来,喝药吧。”
秦筝撑起来,抿了一口:“这药很苦,和小时候喝的那些是一样的吧。我已经许久没有喝这药了,你也许久没有喂我喝药了。没想到今天又喝了。”
泠梧没有说话,又舀出一勺,递至秦筝面前。
“这药委实很苦。是吴婶煎的吗?怎么没有放糖?她以前总会给我放糖的!”秦筝没有去喝,反倒先抗议起来。
“你不是小孩子了,你应该学会吃苦药的。”泠梧严肃地说了句。
“对,我不是小孩子了。当小孩子真是件不好的事情,总要喝药,不是吗?我十六岁便决定不要当小孩子了,所以我逃离了这个家,呵呵,我自由了,不用喝药了。”秦筝冷笑起来,“你不高兴么,笑一笑么,你为什么不高兴。”
泠梧看着秦筝,眉头微蹙,如水的秀目似笼上愁雾。她看着秦筝每一丝嘴角的抽动,自己却没有说话。过了一会,她颔下首去,调着小盏里的汤药:“大公子今日的作为确实很莽撞,你为何去冲撞那泼皮,不就一千两银子吗?”
“哈哈,一千两银子,夫人说得轻巧。这一千两银子足够我那个父亲在秦淮河房的一宵欢醉了,这可不是小数目啊!”秦筝突然放肆地笑了起来。
泠梧听了这话,局促起来,她低下头,舀了一勺药:“大公子莫说笑了,快喝药吧。”
秦筝伸过头,喝了一勺,却突然把头凑至泠梧耳边,咬着字说道:“一千两银子我何曾放在眼里。你知道的,我为的不是这个。”
“那你,为何去触那泼皮。”泠梧不安了。
“哼,你知道的。”秦筝恨恨地说了一句,又爆出一阵的笑,倒回到绣枕上。
“大公子,快喝药了,都要凉了。”泠梧实在不愿再说下去了,只得拿话来塞了。
“小时候最怕这药了。这真是苦,挨打本就够痛了,还要再挨这苦。你也喝过吧。”秦筝灌了几口下去,擦了擦嘴。
“嗯。”泠梧淡淡应了句。
“现在好了呀。他已经多久没回来了,五个月,六个月?这样好呀,你自由,我也自由。就让他在外面花天酒地好了,落得各人都自在。对了,他以前那样对你,现在又这般冷落你,你竟不怨?”秦筝伸了伸胳膊,躺回去了。
“大公子。”泠梧显然被这几句话所触了,手有些颤了,她将药盏放到圆几上,“你,你不应该这般说你的父亲的。他,他在外面有生意要做。”
“他做的哪门子生意!”秦筝却一下子被激了起来,腾地坐起,一只拳头打到床沿上,闷闷地一声。一张端正的脸也扭曲了,胡子一根根竖起,泠梧惊讶地看着他此刻的反应激烈,却一时无措了。
“为了钱财,骗了我娘,为了门面,骗了你。他惯做这种生意的。生意做成了,我娘和我于他便无益处了,便可弃了。他早就不把我当儿子了,你知道他是怎样打我的。他分明想我死,好把一切郑家的痕迹抹去,安安心心地做他的秦大老爷!”秦筝不顾一切地噼里啪啦便是一顿咒骂。
泠梧急得闪出了泪来,她忙止着愤怒的秦筝:“大公子,你莫说了。你是大公子,你终归是要继承家业的,你不可这样猜忌你的父亲啊。”
“什么继承家业,他岂会做着倒赔的买卖,我知道他得很!”秦筝冷笑着。
“不,不会的。他怎么会不要你呢?再说,他以后也没有再对你不利的,想来也是起了善念了。大公子,你该宽心,莫总是往坏处想啊。”泠梧急切地看着他说。
秦筝摇了摇头:“哼,你不知道他曾做过的事。他便是这样逼死了我娘。你没见过,我可是见识了,那时我才六岁。他是条毒蛇,夫人,你永远算计不过他的,想他发善念,真比罗刹恶鬼成佛还难。”秦筝满是鄙夷地说道。
泠梧沉默了,她看着秦筝那张年轻但沧桑的脸,心头仿佛被针扎了般疼。她在想着他的话,许多事情她不是没经历过,没想过。她刚嫁入秦府时,筝儿才九岁,而九岁的人,已经有那样一双忧郁的眼睛了。她见过秦复是怎样因一点鸡毛蒜皮的事而打他,当着下人的面打。他像一只受伤的小猫一样,蜷缩在屋角,嘤嘤地哭。她没见过这样狠心的父亲!而她的父亲是那般慈爱的。因此,她曾经非常害怕,害怕若是自己有了这样的男人的孩子,他会不会像对待筝儿那样对待他们?幸好,秦复倒是没有怎样难为她的孩子,湄儿和箫儿终于是平静地长大了。因此,她更同情筝儿,这个失去了母亲,又从未得到父爱的孩子。可是,她却无法理解筝儿,他那愈来愈执拗、愈来愈极端的行为,屡次让她觉得心酸。他究竟是怎么了?他为何如此?秦复现在已经不管他,也不会打他骂他了,可他却……
他要毁了他自己!这个想法如黑色的流星般,在泠梧的脑海中一闪而过,却令她胆颤起来。她再次把目光投向那张胡子拉喳的脸,宿醉与豪赌已在这脸上蚀下颓唐的痕迹。不,不能这样!她激动起来了,说道:“大公子,你,无论如何,你要自己保重自己啊。你年纪轻轻的,来日方长,切不可,不可放弃了自己。”
听了这话,秦筝脸上浮过一丝诧异,但又随即笑了起来:“夫人怕什么?放心,我怎会轻易让他得逞?我只是等着罢了。”
“大公子,再莫存了这心思了。你如何能与父亲斗?我看,大公子还是寻个正经营生,定门亲事,娶了妻,自立了门户,便会好了。”泠梧小心地说出了心中盘算了许久的主意。
“不,我不娶亲!”秦筝暗淡的脸色忽地激动起来,“原来你想的是这个!我便是不娶,让姓秦的断子绝孙吧!”
“啪!”一个耳光落在秦筝的脸上,打醒了他梦呓般的狂乱。他正过眼,见到的是泠梧锐利而愤怒的眼睛:“你,你说的是什么话?这还是人子该说的么?你竟要做得个畜生不如么?”
说完,那双眼柔软了下去,如泉的泪水含不住了,汩汩地淌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