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出了明伦堂，扬灵与箫儿去学里事务房领学舍的号牌，分得了“闻道”一舍，便取了两人的行李，向后舍走来。

原来这府学生入了学，便有米粮之供，学舍之居，连鱼肉盐醯也是官家供给的。渐渐地生员多了，府学开支不够，便将那学生中分出等来，一等的称廪膳生员，供应也厚些，但名额有限，唯成绩优秀者可补之，二等称增广生员，三等为附学生员。初入学者，止称附学，此后经岁考、科考，视优劣再评定，也是激励学生上进之意。扬灵和箫儿童试中成绩卓出，虽才是附学，但也允了住在学里。泠梧曾不放心，让他们依旧回来住，可箫儿说住学舍里更可与同学切磋学问，多是有益，泠梧也喜箫儿自立了，便放任他去。而扬灵自忖可以独立了，更是欢喜。

学舍在府学之后，密密一片，都取四书中的词为名。二人寻得了闻道舍，见门开着，扬灵在门上敲了敲，里面有三个人，一时都回过头来，互相看时，却都笑了，原来正是刚才在明伦堂上发过言的那三个。

“真是有缘，怎么可巧我们五个人唇枪舌战一番，竟要一屋同住，朝夕与共了。来，小兄弟，我帮你拿包裹。”那个年长生员先过来，便接了箫儿和扬灵的行李，他二人忙谢过，便各自将行李放到榻上。

那个两撇胡子的生员也笑着说：“这便是不打不相识了。以后，我们这闻道舍便可处处闻啼鸟了。”

“兄台笑言了。刚才兄台一番精论，对我甚是有启发，还未请教兄台大名呢。”箫儿拱拱手说。

“呵呵，大名不敢称的，我姓施，单名一个舒字，字诚怀，你若要记住我，只记怀里抱着一堆诗书便是了。”

一番话把大伙都逗乐了，施舒又说：“我这个名字风雅，可我这人却不风雅，不似你们都是正经读书出身。我早年也是跑运河的，跑到二十多岁忽然想，不对了，在这样下去可对不起这风雅的名字，于是便真的开始诵诗读书了，居然还混进了你们这些斯文读书人中间来，真是让我战战兢兢，连汗也不敢出的。”

哈哈，大伙笑得更厉害了，那年长生员笑着推他一把说：“你小子，读的书也不算少，怀里揣不下，倒是满地乱滚的。”

箫儿也打了俏皮话说：“施兄这般的若还不敢出汗，那小弟我只好汗出如浆了。”

笑了许久，施舒说：“别笑我了，来，我给你们介绍一下吧，这位是岳兄，名朗，字皓素。”

扬灵和箫儿忙施礼：“幸会幸会。”

“这位是杨式淳，他是扬州府推官杨大人的公子。”

见过后，施舒说：“我们都自报家门了，怎么样，也让我们知道下你们的尊姓大名。”

“不敢，弟姓薛名澈，字扬灵。”

“嗯，好名字，那小兄弟你呢？”

“小弟姓秦名箫，还未有字呢。”秦箫说。

“好好，我们都结识，既然如此有缘，不如以兄弟相称，自然推皓素兄为长，小弟斗胆占个第二，薛弟、秦弟，你二人贵庚几何？”施舒道。

“小弟十四岁，薛哥哥十五岁。”

“嗯，还是在杨弟之下，就且居第四第五吧，这样一来，这闻道舍可就是兄弟一家亲了。”

“有了施弟这张嘴，哪里不是四海皆兄弟啊。但话又说话来，虽然年纪上我痴长几岁，但平日论学上却不分长幼的，只服那有见识有道理的，你们看如何？”岳朗说。

“岳兄的话，就是甚有见识甚有道理的，小弟我焉有不服之理？”施舒笑呵呵地说，“今日幸会，何必困在屋里，不如去文昌阁登临咏叹一番，抒发这一腔壮志，却不是好？”

众人都称好，一起出了门来，从府学侧门出去，便见那文昌阁巍峨立着，文昌阁就立在府学侧，临着汶河的文津桥，原是万历十三年两淮巡盐御史蔡时鼎倡导建的，不幸被火了，现在见到的这座，是万历二十四年江都知县张宁于原址上重建的。它是座三层八角砖砌木构的高阁，圆檐层叠而上，恰似新笋挺拔。五人从西边台阶上去，进了拱门，噔噔直上三层，见阁楼上四周俱有窗格，透过窗眺望，便见汶河一脉，如银带般织于闾阎巷陌间，参差十万人家，次第铺排开去，繁华气腾腾，直漫至远处隐隐城墙处。更兼天朗风清，正是畅怀抒咏的好时节。

“古人登高而发悠古怀远之情，想来你我日日处于这矮墙巷陌之间，所见无非一方天地，如井底之蛙，久而不知己之浅陋了。惟有这登临高阁，才知市井之微微碌碌，天穹之广阔无穷，平日所忧所虑，至今一扫而光，襟怀开朗，方知这登高之意啊。”岳朗侃侃地抒发他的想法。

“听岳兄一席话，胜过读十篇登楼赋啊。也是，书上不是说吗，孔夫子他老人家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么。”施舒说。

“孔圣人的胸怀包容天下，又岂是我等区区之辈可及的。不过在这里看扬州，倒觉别有趣味，施兄，你嗅嗅，可有小秦淮十里飘香传来？”杨式淳笑着说。

施舒使劲闻闻，说：“哎呀，我等怎有杨弟的好福气，小秦淮的香气自然是闻不得的，倒是不知哪位秀才的酸气，着实沁人心脾啊！”

“讨打，说什么没边际的话。”岳朗哂笑道，“要说秀才酸气，我们都比不得你浓，你不但浓，而且杂进了些酸诗酸词的，那味儿都入骨了。”

“罢罢罢，要说酸，我们便不要假酸，只要那真酸，我们五个酸秀才，就来联个酸诗，挥霍些酸风雅，也不负这酸名，你们看如何？”施舒来了兴致。

“主意甚好，留下诗篇，方不虚我们今日之登临。”箫儿也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