乘赤豹兮从文狸,辛夷车兮结桂旗
大明崇祯四年,冬,南京刑部大牢。
扬灵轻轻替她梳拢了那一瀑的秀发。月光敷着,一片清辉。
“有许多白发了,你看不见。”泠梧抿嘴苦笑一下。
“那簪子,你竟然一直戴着。”他的指尖在发中穿过。
“是的,一直戴着。”
他端详着:“可是,他们毕竟把它收去了。”
心被触了,簪尖见血。
良久,“你能把它要回来吗?明天,我想戴着它。”
“嗯。”他轻应了一声,过了一会,说,“簪在这儿,是吗?”
她用手抚摸一下,在发髻上触到了他的手:“没错,就是这儿。”
一
大明万历四十六年,夏,扬州府学。
一炷香被正正地插在那鼎铜炉里,烟升起直上。
林修第一次穿上那暗绿色的从九品补服,对着孔圣人的画像,深深地拜下去。
头触到了地,那一点额上的冰凉,却是记忆犹新。三十年了,当十五岁的他考入县学,在大成殿拜祭孔圣时,便是这样,以头触地,冰凉在额上,他却感到,那冥冥中的一丝共在。
那时,弦歌传来,那时的他,听得痴了。他仿佛看见了那个人,风尘仆仆,鼓琴铿尔,面色平和得如一轮明月。
那时的他瘦削的背挺直起来,他相信自己听到了召唤,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他相信,自己要居天下之广居,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作一个堂堂正正的大丈夫。哦,多么宏大,多么壮美,钟磬击出了尧曲舜乐,鼎彝罗陈是文典武范,他身穿素净儒服,心中似大江涛涌。他相信,这一片礼乐诗书,这一番诚意丹心,必将引导世人臻于善境,去开创一个太平和合之世界,而他,任重而道远。
呵,三十年了。他的背已经伛偻了,头发已经花白了。圣人的言语文字,熟了,烂了,而当年的少年,依旧一事无成,空老在闾阎之间。
数不清多少次,走出场屋时的无奈。初秋的风那般不解心意,只管往他的破衫中钻。不用想,那长长的红榜,从开头到尽头,从没有过他的名字。“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他的同窗们一次次打趣着他,一次次飞黄腾达地去了,只有他,依旧回到家中,推开门,门口的火炉上搁着的铜茶壶,早已熏得乌黑。
有时他在恨,圣人之道,难道不应是广大宽阔的么?贤明君主,不应是广开言路,举贤与能,使野无遗贤的么?为何所有的人品才华,只能靠那一纸文章来识认?那一纸文章,作的又是些什么泛泛空言?许多次,他在策论中谈治平之策,谈心性之学,自认多有精思实论,足以警人治世,但是,为何总被斥于卷末!而那些沐猴而冠,学人作语的文章,却喜滋滋地中了去了。文章不合因时世而发,由中心而出吗?为何他这般做了,却是这样的结果呢?
有时,他那出身诗书之家的老妻急了,指着他的文章说:“你便学了那些拼样文章又如何?要紧的是先中了,若不中,你纵有千条策万条计,又有何用?还不是烂在你的穷腹里?”
但他反诘说:“我不知道么?但这文章千古事,做出这心里过不去的文章,纵然中了,我也羞说是我做的!”
老妻朝里哭去了,突出的肩胛在打了补丁的粗布衫下微颤。他的心也软了。她跟了自己,这么多年吃了多少苦,他嘴上不说,心里清楚。现在老都老了,唉。
他大抵过不去了,只得拿几篇选文,背得烂熟了,乡试时胡乱套上,没想到,还真的中了。虽然只是个副贡,总算是半个功名,想来可笑得很,由此,也无心再在举业上爬摸了,便候个学官,只为一口饭吃了。
这府学县学之官,在本朝制度中,最为官之末品,府学教授是从九品,而州学学正,县学教谕则不入流了。俸禄也微薄,区区五六斗米,或折银还未可知,并且,一旦选了学官,便不能再应试中第了。故副贡生中,凡存了一丝心的,都是要从科举上上进的,因而学官只多由些岁贡老监旧吏,乃至捐粮鬻官者来充任,且还多有不足员的。因而林修以副贡候选,又该命好,扬州府学有缺,便补了进来。
“扬州?”他想,“人生只合扬州死,也算是我的终老之地了。”
而他到任后,又值本届的童试完毕,新的府学生该入学了,哦,又一帮年轻学子,仿佛他当年……
香,快燃尽了。他最后一次拜下,额头冰凉。他从蒲团上站了起来,拂了拂官袍上的尘土,端正了一下乌纱帽。钟磬声已经从大成殿那边传来了,多么熟悉。他有些感动,便大步地迎了出去。
生员们列为两排,都着玉白襕衫,乌色儒巾,齐齐整整地候在大成殿前,在那苍苍古柏下,静穆而庄严。
林修才到了侧门口,早有侍者跑来禀道:“大人,请过去吧。”
林修走到殿前阶上,放眼看去,这些新进的生员,有年轻的,也有年长些的,有意气风发的,也有染了风霜的,但都一脸严肃。前几日扬州府亦办过簪花宴了,今天来孔庙拜了孔子,便可正式入学了。
哦,人生的这个时刻,他们会想些什么呢?林修忽然想知道。
侍者凑过来说:“大人,时辰到了,该开礼了。”
林修才陡然意识到自己在这个仪式中的主持身份,于是沉下嗓子道:“开礼!”
殿内的钟磬声再度响起,奏的是三代的雅乐,雍容而端庄,如一位盛装的贵人走来,佩玉将将。
“入殿!”他再次喊道。那两列生员便神情严肃地鱼贯上殿来。
这座大成殿是重檐歇山顶,正脊腾龙,瓦翚斯飞,进殿来,甚觉宽敞,面阔七间,地上铺着青黑色石砖,天顶罗布着彩绘壁画,冲面而来是一溜大匾,无非“万世师表”、“斯文在兹”、“与天地参”之类,纵下楹联,一幅是“天生圣人使万古不复长夜,世传典训令百世皆被德风”,当中供着的便是孔子的牌位,大案上是仿上古三代的青铜俎豆鼎彝之属,不一而足,孔圣人右边供着复圣颜回、述圣孔伋,左边是宗圣曾参、亚圣孟轲,各有案供,大殿两侧列着琴瑟钟磬,有峨冠长袍的乐师奏鸣其间,再后的两壁上绘有孔门七十二贤及后世诸贤画像,各具生态。林修看这扬州毕竟是大邦,府学格局也比自己就读过的县学高上许多。
生员们都在殿中了,齐齐列着。他喊了声“敬供”,几个侍者扛着太牢上来,供在大案上,又摆上鲜果之类。这时,学里的训导递上绢笺,林修展开了,这是写好的颂孔之辞,无非“凤德麟仁,绍文继武”之类的陈词,林修倒是听过多遍了,便照着念了。
念完后,便是诸生舞蹈叩拜,齐齐跪下,放眼看去,却是一片素白。起身,再拜,起身,再拜,铜鼎中香柱直直而上,应着这庄严节奏,显出不近人情的仪礼气象。
林修第一次没有参与到跪拜的人群中去,他站在一侧,看着那一张张的脸,沉下,又浮出沉下,又浮出,却是应着一个调子。第一次,他有些戏谑地看着这行礼的人群,心中飘过一丝冷笑,但不知这些在孔圣人面前毕恭毕敬的人里面,有几人认得真了?
他们可有他的虔诚,可有他的热血沸腾?他见得多了,那些口诵圣言,道貌岸然,翻过脸却恨不得将四书五经扔进茅厕的人,读书,于他们只是为讨个出身罢了,心里哪里还有一点儒者的良知在?这样的人,说起道理来朗朗上口,那句话进了他们的心里去了?何必呢?生生玷污了先贤教人为善的一片苦心。
眼前这些人,全是一脸肃穆,他们在想什么呢?许多年后,有些人荣华富贵了,有些人穷途潦倒了,那时的他们又会想什么呢?林修不怀好意地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