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傍晚,沉沉的红日悬在西天,醉了,倾倒了杯中的陈酿,晕染出一片旖旎的紫岚。
轻岫闭上了轩窗,无聊赖地回到妆镜前。
镜中的面容依然姣好,只是两颊较前时削了些,却衬得她那如水明眸更熠熠了。
她却没有因此满意,而是取下了那一面菱花镜,细细地、几乎是一寸一寸地照着自己的面容:额头、鼻梁、脸颊、眼角。
醉红的阳光透过薄纱,轻柔地敷在她的雪肤上,却已掩不过眼角已经泛出的几丝细纹,分明地映现在不欺人的明镜上。
“唉。”轻岫不由得轻叹一声,把菱花镜重新安回镜架上,又打开旁边一个闪着幽光的螺钿嵌莲纹的朱漆妆盒,从里面掂出一个精致的掐金丝铜粉盒。这是极细腻的波斯珍珠香粉,乃是她下了很大功夫,讨好了一个皱鼻子的西域商人后才得到的。她用指尖沾了一点,轻轻地抹在眼角上,再取下镜详看。
光,柔柔地滑过,如露珠过荷叶般,一丝也不顿挫。
她终于是满意了。回首,那一件湖绉点花柳黄衫子和湘水画裙都已覆在熏笼上,幽香四溢。她褪去了身上穿的白纱凉衣,取下衫子和画裙,把那幽香笼在了身上。系上那衫子腰上的盘锦扣后,她又微微敞一敞,现出那一袭海棠红抹胸。
在光影中旋了旋腰身,又婀娜地摆动几步,轻岫便站住了。
窗外,暮光在一点点淡下去,就似佳人那一点点苍白下去的红颜。
她没有再多想什么,只是走到了那紫檀小几旁,坐在绣墩上。她把过那一瓶静候已久的玉壶春,给自己先倒了一杯雪酒。
酒淋在青花小盏中,翻滚出细小的雪浪。待平静了,她把小盏举至唇边。
“唉。”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玉液泛起几缕漪纹。然后,她闭上眼,将杯中物一干而尽。
“姐儿,到掌灯时节了,该站关了。”一个半老的矮小妇人,不知何时出现在门口。她的脸显然施了太多的劣质脂粉,笑起来有些僵硬。
“是,妈妈。”也许是那一杯雪酒的劲,轻岫倒觉得精神了许多。她匆匆持上一把仕女图纨扇,一方绣鸳鸯手帕,便迎着假母走了过来。
下了窄窄的楼梯,早有门房接着,启了门,便上街来。
柳巷里的灯都亮了,各式的花灯在盘折周旋的长巷中,仿佛美人云鬓上那星罗的珠翠,甚是耀眼。这柳巷曲曲折折,小小院落一家连着一家。但住着的一般都是如轻岫这般的歪妓,站关接了客人,再带回家来。而巷子深处则有些隐秘的精致院落,没有向导还找不着门。扬州城顶有名的名妓娇娃藏娇于此。
轻岫二十五岁了,可能永远成不了名妓了,只能春花秋月,等闲度之了。
各家的姊妹们此时也纷纷装扮完毕,出了门来,彼此说笑着,攀谈着、炫耀着,不觉出了巷子。
眼前豁然是一条宽敞笔直的大道埂子街,这也是扬州最为繁华的街市,酒楼茶馆,勾栏瓦舍鳞次栉比,达官贵人,富商巨贾,风流才子,乃至下里巴人,贩浆织履之徒,只要揣上钱,谁都可以在这销金窟里卖得一宵欢醉。因此,日头一落,街市上的花灯齐放,照得如同白昼一般,人来人往,莺语燕啼,摩肩继踵,光怪陆离。
轻岫来到“清和酒楼”门口,这家老板是她的相识,允许她在此拉客,轻岫也要按月奉上孝敬钱。同样在酒楼门口的还有两三个别家姐妹,照过面打个招呼,她们便各不相让地施展开本领,又是抛媚眼,又是拂手绢,娇嗔嗔地一口一个“大爷”地叫,眼巴巴地想从那些来往客人中挣得今日的生计。没过多久,那两个年轻些的姊妹就都有了主顾,挨着肩搂着腰,往巷子深处去了。
轻岫不甘心,更加卖力地招呼起客人来。
入夜后,空气还是热的,湿湿地贴上人来。一阵后,轻岫的额上渗出了汗珠,她担心破了妆,侧过身来,用手绢轻轻拭着。
“这位姐姐,请问您可知站关在何处?”趁着轻岫侧身的当儿,一位小哥带着羞涩地问。
“站关?”猛一听到这可笑的发问,轻岫不由得乐了。还有这种呆瓜,连站关是什么意思都不晓得。正当轻岫准备回过身,调笑这呆瓜一番时,她却不禁怔住了。
好俊朗的少年,眉目似春风般清扬,面庞如明月般皎洁,年纪不过十三四岁,却似新竹般挺拔了,只是头上缠着纱布,像是受过伤,神色有些憔悴,穿着半新不旧的细麻短衫,背着个蓝布包袱,又带着几分土气。在风月场中已有十年,轻岫自认为阅人无数,但如此青涩而俊秀的少年,却是稀罕,不由得贪看几眼。被轻岫盯着久了,那少年的脸却先羞红了,忙解释道:“我是先问了那边的大叔,他叫我来问姐姐的,若是姐姐不知道,那我就……”
“谁说我不知道?你若是问了别人,他们却是不知,只有问了我,才是问对了。”轻岫笑着,一面向这少年抛了个媚眼。
“那太好了,请姐姐指点。”少年显然对轻岫的媚术一无所知,反是开心地请教。
“这小子却是憨得可爱。”轻岫暗暗自语,一点春心却漾至眉梢。“告诉你不难,我且问你,你叫什么,去寻站关做什么?”轻岫拿手绢在手指上缠了一圈,卖着关子说。
“我,我叫薛澈,我寻我姐姐。”少年说着,便低下头,展开了攥在手里的画像,“便是这位,不知姐姐是否见过。”
轻岫凑过身,只见画像上是一位标致女郎,眉眼与这少年极为相像。“若是有这等绝色流落柳巷,倒是必定会名声大噪。”轻岫心中想着,微微荡起一丝嫉妒,但很快,她又绽开了脸,给了扬灵一个甜甜的微笑:“这位姑娘倒是十分眼熟,你且跟我来,我带你去站关寻寻,或许就寻见了。”
少年人的眼睛晶亮了,又是拱手又是作揖:“若是能寻见我姐姐,姐姐的再造之德薛澈永生不忘。”
见他这般,轻岫更是被逗笑了,她轻抚了一下扬灵的肩:“来,跟我来,寻你姐姐去。”
两人便往柳巷来。一路上,所见无非红男绿女,打情骂俏,一对对在灯笼的幽红光中踉跄而过,每每窘得少年低着头,啥也不敢看,只跟着轻岫的脚步,紧紧地走着。轻岫偶尔回头,见少年的脸颊绯红,便是心知了。“这等纯的少年郎倒是有趣。”轻岫有心要再窘他一窘,便停下脚步,一把挽住了少年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