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才五月底的时节,暑热却鬼魅似的蹑步而至,并恣意纵横起来。
毒辣辣的日光硬生生打在石板路面上,仿佛要将石板也晒脱一层皮。路边的杨柳蔫了,垂头丧气的。向来繁华的街道如今却似屏住了呼吸般,少有行人。
扬灵把背上的包袱向上整了整,又抹了抹额头上的汗。他的头上还缠着纱布,在这暑热中捂了一层汗,汗水滋滋地蚀着伤口,又痒又疼,仿佛有虫子在啃噬着。
日光炫目。
扬灵把手搭在眼上做凉蓬,眺望了前方。街,还是街。
他已在扬州城中行走了许久了,走着走着,看日影的消长,人情的冷暖,他还真不知道,自己要向何处去。
已经几天了,扬灵在流浪。白天,行走于大街小巷,打听泓儿的下落;晚上,则缩在某个旮旯角落里胡乱过一夜;饿了,花三文钱买个粗面馒头就着凉水喝。有时候,扬灵真不敢相信自己,这种从未想过的生活,却真的会落到他头上。
“我不是叫花子!”这是扬灵唯一还想向自己强调的。为此,他必定是付了钱才肯吃东西,绝对不觍下脸来伸手要饭;为此,他总是等夜阑人静了,才找个干净些的角落栖身,天不亮,在卖豆浆馄饨小贩的梆子声响起之前,离去;为此,清晨,他必到小河边,洗净脸上的风尘,把头发梳得光亮。他不想河水中映出一张蓬头垢面的脸,这不是他,不是!
但是他不知道,自己还能撑多久。
他见过街上同是流浪的小混混,衣衫褴褛,灰尘满面,拉扯着行人的衣服要钱,或者,冷不丁地揪了行人的钱袋去。
扬灵几次看到这偷窃的一幕,每次,要喊人的冲动都被他们恶狠狠的目光和触目的瘦骨嶙峋所打回去。
“他们,真的是饿了。”扬灵如此安慰自己。因为自己深深地明白,饥饿是怎么回事。
与之对比的是每日用膳时辰,各个酒楼中飘出的米香肉味,映出的酒绿灯红,不知多少的玉盘珍馐在那些幸福的人的眼前摆开,多少的残羹冷炙在后门的阴沟里被倒掉!
这就是世界,扬灵只能如此告诉自己。
路边有一个竹席撑起的凉棚,挑出一杆“凉茶”旗子。扬灵的嗓子眼里冒着火。他打开腰间系的小荷包,抖出了几文钱,犹豫了一会,最后向那凉茶铺子走去。
凉棚下摆着两张桌子,几条板凳,坐着三五个行脚客人,身着短褐,敞着前襟,一边喝着白瓷大碗里的凉茶,一边用大蒲扇扇着风。
见扬灵进来,从炉子后面钻出个干瘦老头,却是着一身白布衫子,眯着眼问:“小客官,来碗茶?”
扬灵点了一下头,放下了两文钱,老板立即麻利地从大黄铜壶子里倒出橙黄的茶水,递给扬灵。
这是用粗茶末熬的茶水,点了薄荷,虽是贩夫走卒的饮料,在这暑日里饮着,也觉清凉透彻。扬灵喝了两口,压下了嗓子里的火,一股凉意便周流全身,好是爽快。
解了暑,扬灵照例又从包袱里取出泓儿的画像,展开了,起身找着老板,问:“这位老伯,请问一下,您可曾见过画像上这位姑娘?”
老板眯了眼,仔细地上下打量着,又用手捋捋稀疏的白须,拧着眉毛:“哎呀,这位姑娘啊,怎么有点眼熟?”
“是吗,老伯!”扬灵激动起来,眼里充满了期待,“您老好好想想,在哪里见过?”
“这……”老板又摇头晃脑地想了半天,最后无奈地摊摊手说,“哎呀,这人一老,记性就弱了,我竟一点都想不起来了。”
“啊!”扬灵失望地叹了一声。许多天来,老板是唯一一个说见过泓儿的,可偏偏他又……
“喂,是啥呀,让哥几个瞅瞅。”那三五个行脚客人听了这边说话,到来了兴趣,放下碗,摇了蒲扇就过来了。扬灵把画像展给他们。
“哎呀,这小娘儿们真俊呀,老康我咋就没福气见到呢?”
听他说得粗鄙,扬灵蹙了一下眉。
“嗯,估计这货色,只有在站关的那群娘儿们里找。”另一个客人忍着笑说。
“什么,站关?”扬灵感觉听到了点蛛丝马迹。
“哈哈,老九,你这混小子,就知道你没安好心。站关的那些庸脂俗粉怎么跟这小娘比,这水灵灵的,一定是在柳巷根里藏着的。”
“大哥,你说什么,柳巷?”扬灵不禁追问。
“你们莫要欺负一个小孩子。”茶铺老板啐了一口那几个笑得前俯后仰的客人,“什么站关啊,柳巷啊,自家腌臜休要惹人不干净。”
“那,几位大哥,你们究竟是见过还是没见过?”见这几位都心照不宣的样子,扬灵却是急了。
正在这当儿,几声炮仗打破了暑天的沉闷,一阵吹吹打打的锣鼓箫笙热闹地传了过来。
“呦,又有什么热闹可以看了。”几位客人丢下扬灵,却一团地涌到街上去了。
扬灵也追了上去,还想问个究竟,可是,正缓步前来的这支浩浩荡荡的队伍,却把他吸引过去了。
这是一支迎亲队伍。扬灵从成片的大红喜字上便可看出来。持仪仗的家丁都着一色的大红绣边锦袍,打头的传锣开道,紧跟着的持着“肃静”、“回避”,更惹眼的是“翰林院”、“进士及第”的金字高脚牌,意气扬扬过去,接下来的家丁,擎着重檐团花旋伞、仪扇、灯笼,还有什么金瓜铖斧之属。后边跟着两列戴尖帽、穿团花锦袍的乐工,吹着笙、箫,敲打着锣鼓,奏的是《百鸟朝凤》之类的喜庆曲子,咿咿呀呀,热热闹闹的,惹得满条街都快活起来。不断有敞着汗衫的男人从街边的屋里走出,叉着手,指指点点,顶着冲天小辫的孩子,在队伍中穿来穿去,还有各家的女人,启了二楼临街的小窗,探出头来看。
吹鼓手们嘻嘻哈哈之后,便是四列丫鬟,个个身着粉红短襦,下摆着湖绸的百褶裙,腰间系着宫绦,一式的丫髻,手里捧着什么双喜雕花烛、螺钿朱漆妆盒、鎏金鸳鸯洗、四鹤菱花镜、白象青花瓷瓶等一应的吉利物件,琳琅满目,熠熠生辉。
“好大的排场啊。”有人啧啧赞了一句。
“这莫不是哪家翰林娶亲?”扬灵插了一句。
“打着翰林院的牌子可不一定就是翰林。”旁边一个看着就是老扬州的男人笑了一下, “但也差不多了。这是城东邵老爷家嫁女。邵老爷先前是南京国子监司业。”
“邵老爷!”扬灵的头嗡了一声,是安乐巷的邵老爷,是姐姐辛辛苦苦为他女儿做嫁衣的邵老爷!
旁边的人显然没有注意到扬灵的脸色,还在自顾自闲聊着。“一个司业,清水衙门混出来的,哪有这么气派?”另一个人哼了一声。
“唉,你这就不懂了。邵老爷的姑爷乃是阮大员外家的二公子。这阮大员外包揽着泰州好大一片盐田的盐引买卖,他家里说藏着一座金山也不为过。他家公子娶媳妇,又是书香门第的小姐,能不放出点气派吗?”老扬州又谆谆解释道。
“哼,司业的女儿嫁给盐商的儿子,一个有穷酸文章,一个有臭钱,倒是门当户对啊。”这人愤世嫉俗地说。
“嗨,你还别说,这年头,这样的事可多了去了。那些暴发户,哪个不想娶个知书达理的官宦小姐装点门面啊。嗯,快看,新郎官来了。”
扬灵顺眼看去,只见一匹高头大马上坐着个后生,罩着雕翎纱帽,着大红织金锦袍,系和田白玉带,蹬粉底皂靴,在马上弓着背,紧扯着马鬃,身子僵僵的,一脸的紧张,眼明的人都可以看见他脸上的豆大汗珠了。
“瞧这新郎官,怕是从未骑过马的,在马上就像条僵死的蚂蝗。”那个愤世嫉俗者不禁又那新郎官调侃了一下。
“这新郎官气色是不太好。”老扬州皱了一下眉头,“不过这天也太热了,还说是什么黄道吉日,天公却做鬼似的,竟比三伏天还要难熬。你瞧这些衣冠齐整的,哪个不是捂了一身的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