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灵一愣,随即脸红得如秋霜后的柿子:“姐姐,你这是作甚?”
“一直低着头,看什么,难道地上掉了金砖不成?”轻岫娇嗔了一句,又拍了一下少年的后背,“挺直起腰板来,仔细看了,或许你姐姐在路上经过了也未可知,若是错过了可就悔了。”
扬灵听了这话,只得任轻岫挽着,硬起头皮向两边张望着。
此时的扬灵,纵是再不谙世事,也些微觉察出自己来到了什么地方。“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自己生活的小村庄从没有这烟花柳月,但小杜的风流诗篇,村里年长些的人酒酣耳热时的狂语,使得少年多多少少耳闻过小秦淮的艳迹。
“这里,这里莫不是小秦淮?”扬灵终于禁不住,涩涩地问了一句。
轻岫笑着拿纨扇打了他一下:“你这小子,看着呆,肚里的花肠倒还有些啊。不过,小秦淮那是何等地方,像你这样的小公子不被酒海醉死,香粉熏死才怪呢。我们不去小秦淮,我们去找你姐姐。”
轻岫的这句话,倒让扬灵的心稍稍安了些。但是,她带我去哪里找姐姐呢?我姐姐又在哪里呢?扬灵悄悄地看轻岫,她倒是气定神闲,不紧不慢地挽着扬灵的手走着。
当扬灵还在满腹狐疑的时候,轻岫却在一扇黑漆木门前停住了,上面的红灯笼分明照出“岫云楼”三个字的牌匾。轻岫上了一步台阶,扣了一下门环,很快门开了,显出一张有些沧桑的老男人的脸。
“姐儿回来了,这是姐夫,哎呀,好俊俏的小姐夫。”那老男人却用着尖细的、女性化的嗓子迎着说。
“莫胡说,惊了他。”轻岫见到少年脸上疑惑的神色,忙堵了门公的话。
说话间,轻岫的假母也从后房出来,见了扬灵,先是一愣,又马上堆上了笑脸:“哎呀,这位公子倒是稀客,今天大驾光临,蓬荜生辉啊。”
轻岫却不理会假母的客套,直接说:“你们都去休息吧,莫管我。”说着,便拉着扬灵往楼上走。逼仄的楼梯吱吱呀呀地响了好一阵。
等轻岫上去了,楼梯的声音也平静了,假母往地上啐了一口:“呸,三天接不来客,一接还是个雏,都不知道有没有油水,这轻岫越来越不像话了。”
门公也尖着嗓子凑着说:“若说是那小公子,倒也是俊俏可人,梨园里那帮唱小生小旦的,竟是一个也比他不上。”
“哼,长得俊俏有什么用,我们这种行院人家,卖的是皮相,挣的是钱,你看那小子,一身穷酸,榨得出几个钱来?我明天倒是要问问,老娘养着她,可不是纵着她养汉子的。”
“也难怪,轻岫都二十五岁了,再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花样。依我看,还是趁早买个瘦马,养大了好顶了她。”
正当假母和门公两人在楼下絮絮叨叨时,扬灵在楼上却是局促不安。
随着轻岫将门关上,扬灵的心怦怦跳了起来。显然,他进了女子的闺房。室内,一张小几,两张绣墩,一架镜台,靠墙是垂着桃红色薄纱帷帐的雕花床,床边,一鼎铜香炉正吐着袅袅香丝。尤其引人注意的是靠墙另一侧踞着一架古筝,一弦一柱上纤尘不染,显然是主人常弹奏之故。
“姐姐,你带我来此作甚,我们不是要去寻我姐姐的吗?”扬灵不安地问。
“莫急。”轻岫轻轻走到古筝前,拨了一下弦,一声裂帛惊起,余音脉脉。待弦静了,她才说:“我说过要找你姐姐,便会带你去。怎么,你信我不过?”说着,如水秀目盈盈一掠。
“不是这个意思,我……”扬灵有些不知所措,呆呆着站在门边。
轻岫可心地一笑,过来执了扬灵的手,将她拉至小几边,替他卸下包袱,放在一边:“来,且与姐姐小酌一杯。”
“不,不,我不会饮酒。”扬灵忙摆手推脱。
“只是雪酒薄醅,不碍事的,你喝了,喝后我们慢慢谈你姐姐的事。”
扬灵拗不过,只得接过轻岫端来的青花瓷小盏,闭着眼轻抿一口,然后一饮而尽。
这是扬灵第一次喝酒。很快,酒劲便涌了上来,激得他的面颊扬起红晕。
高脚烛台的温柔烛光轻泻着,似敷上一层红纱。轻岫有些痴痴地看着扬灵,并且也一口饮尽了自己的杯中酒。
扬灵定了定神,又热切地对轻岫说:“姐姐,酒喝完了,这下你可以讲我姐姐在哪里了吧。”
“你姐姐……”轻岫望着扬灵年轻而稚气的脸,渐渐的,目光有些迷离。长年累月,对着那些丑陋苍老的脸强作笑颜,轻岫已经觉得自己麻木了。而在此时,她却感到了前所未有的柔情,只觉有一股暖暖的流,在融化着自己。
“你这恼人的小冤家。”她轻轻地捉住扬灵修长的手,那手抽搐一下,但是她握住它,慢慢地,把他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凉凉地,扬灵的指尖触到了她的脸,两人都颤栗了一下,接着,她把着扬灵的手,向下,滑下面颊,颈项……
“不!”扬灵突然醒悟过来,猛然收回自己的手。他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分明燃烧着愤怒和诧异。随即,他站了起来,一转身,冲向门,打开了,咚咚咚地跑下黑暗的楼梯,间或有几声闷闷的跌撞声,接着,楼下的大门吱呀一声,急促的脚步声在青石板上响起,渐渐远去。
空气凝结了,又一片一片地飘落下来。
烛光冷冷,轻岫展着一只手。他的温度还在上面。
泪水一滴一滴地打下来,打在手掌上。掌纹晶亮,汇成一条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