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
“哎呀,姊姊,你快些嘛。去上课又不是去演戏,奈何要这么精心打扮的,再不快去,周老先生怕是要生气了。”湄儿站在楼梯口,催促着还在镜前梳妆打扮的旋漪,露出不耐烦的神情。
“好的,好的,我马上就来。”把蝴蝶钗定住后,旋漪对镜打量一下,满意了,又匆匆奔至床边,脱掉便履,换上一双绣花弓鞋,然后才急冲冲地赶了过来。
湄儿看了一眼旋漪,她今日特意描了眉,点了朱,配着她银盆似的脸,更显得俏丽动人了。但湄儿却没有对表姊的打扮多说什么,只是淡淡地说道:“那我们得快走了,这里距点墨斋还有段路呢。”
点墨斋是一座静静的三合小院,素白的墙面,乌木的门窗,不事雕琢,而落落大方。它坐落在一片幽静的松林中,隐隐松香伴着朗朗晨吟,让人心旷神怡。一楼正堂是上课的教室,学生便是秦筝、秦湄、旋漪,而大公子秦筝已许久不来了。二楼是藏书阁。泠梧的图书,大多藏在这宁静的小楼中。
当湄、旋二人喘着气赶到点墨斋时,周先生已正襟危坐在一张黄花梨官帽椅上,这位先生五十多岁年纪,面容清癯,胡须花白,儒巾道袍,悠悠然儒者气象。此时,扬灵正恭敬地侍立在一旁,箫儿也来了,坐在一张书案后,面前摊开了书,笔墨纸砚也齐齐地放在面上。
看到自己来晚了,二人忙上前给周先生行了礼,先生微颔了一下,便请小姐入座。
坐定后,旋漪不禁偷看了扬灵一眼,今日他穿了一件天蓝色长衫,系着青丝绦,足下一双方履,更显出翩翩书生的气质。他微欠着身,在听着周先生的问话。
“薛公子,你曾读过些什么书?”周先生捋了捋胡须,和蔼地问道。
“蒙先生下问。晚生浅陋,只是粗略读过四书五经,于诸子之书和历代史籍也浅阅一二。”扬灵谦逊地说。
“嗯,读过的也不算少”周先生点了一下头,“我且问你,圣贤之书,一言以蔽之,以何为紧要?”
“明心做人为要。”扬灵想了想,正色答道。
“明何种心,做何等人?”
“明纯净率真之心,做天地间有用之人。”
“唔。”听到此言,周先生的神色动了,“请薛公子详言之。”
“晚生斗胆。所谓纯净率真之心,即本初之心,一物不容,一尘不染,四端自然而发,绝无假揉造作。明心者,盖求本也。回归率性之初,使心纯正,心正,则与天道合,与人义和,处世立身,无往而不适。所谓做天地间有用之人,即立天下之正位,行天下之大道,顺天应人,以尽其用。此晚生浅见,请先生点拨指教。”
周先生听了,微笑地点了点头,正欲开言,而湄儿却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走过来说:“以有用为要义,未免偏颇了吧。”
扬灵有些吃惊地望着一脸不在乎的湄儿,而周先生和箫、旋早已习惯了她的语出惊人,便只是看着她,期待她以下的言说:“孔子曰:‘君子不器’。君子要做个天地间自在完善之人,皓皓然若明月光照千里,方是君子气象。若汲汲于有用,则必求托于用我之人,受制于用我之术,如此,无非一器尔,何足道哉。”
湄儿的一番反诘也是道理明朗,其他人也不禁起了一声赞叹,但接着,大家又不约而同地看着扬灵,不知他将作何回应。
扬灵定定神,拱了拱手说:“秦小姐所言自有道理,而小姐之有用与晚生之有用则是两般意思。晚生所谓有用者,有资于人伦世道也,明明德于天下,立大义于宇间,开太平于万世,播福泽于百姓,此谓有用也。若谄颜佞笑,趋炎附势,以求被用,晚生亦不齿也,岂敢从之。”
扬灵的话音一落,旋漪便站起来称好:“薛公子此言,真慷慨正语,佩服佩服。”
周先生也满意地看着扬灵说:“薛公子识见不凡,此般道理也是铿锵有力。然而自身体得的方为理,自身行得的方为道。道理不在外求,而在合于我心,现于我行。阳明先生所谓知行合一,故在书斋里体认大道,为的便是将来有个成就,独善其身也好,兼善天下也好,这纯然之心便是成就,有此心,则可进可退,可行可藏,素其位而行,无不自得。你们可明白了?”
“学生谨记先生教诲。”大家一起恭敬地回答。
“薛公子,适才老朽已领教公子学养,然还欲一试公子文采。”周先生微笑地说。
“晚生愚钝,若蒙先生不弃,但请先生出题,晚生自当尽力。”
“好好。文以载道,无个道理在里面则文章不成。本朝以文章选士,也是这个意。今日且试以诗。歌咏赋兴,圣人以言志也。”周先生捋须一想,“今日便以这‘点墨斋’的墨为题,请薛公子吟诗一首,如何?”
“且慢。”湄儿又插话了,“先生只试他一人,让我们三个在此荒着,多没意兴,何不各占一题,拈香限时,作出诗来,一比高下,岂不更好。”
“是呀,请先生出题,我等都欲一试呢。”旋漪也附和着。
“如此也好。既然薛公子以墨为题,你们各以笔纸砚为题,成一套文房四宝,以一炷香为期,逾期作不出者,为师可要罚他。”
“这有何难,我等还惧作不出么?”湄儿自信地说。
于是,他们三人各占一题,湄儿得的是个“砚”字,旋漪得“纸”,箫儿得“笔”。书童舞文在那鼎宣德三足铜炉里插上一炷香,香烟袅袅,四人便各自提笔,凝思去了。
香才燃到半炷,一向雷厉风行的湄儿便把笔一扔,交卷了。周先生颔首接下,看时,是一首五绝:
“一片补天石,来承痴人泪。泪作相思语,石心碎未碎?”
“以补天石喻石砚,以痴人泪喻墨汁,倒也新颖别致,只是,只是这相思语,石心碎之句过于凄切,恐非佳音。”周先生这么想着,略蹙一下眉,就把纸放在一边。
还没过多久,箫儿也将诗做好。他轻轻放下笔,看了一遍,便上来双手递与周先生。
周先生接过了诗,低头看了:“谨身秉青竹,妙思生鲜花。”这一联入目,周先生微笑一现,这两句对仗工整,用典贴切,立意亦清正,不错。
但看到下两句时,他的脸色却一下子变了,“笔折荒冢里,锦绣忆谁家。”秃笔折于笔冢中,纵得锦绣文章,谁念及这书写之笔?这两句分明有大不祥意,秦公子奈何做此?周先生的心有些乱了。
“先生,这是我做的,请先生过目。”正在意乱间,一张笑语盈盈的脸却出现在周先生面前,先生定了定神,接过了诗:
“素颜怯脂粉,冰肌怕秋寒。谁叹侬薄命,一笔却萧然。”
看到这诗,先生又是一怔,为何这如春花般的夏小姐的诗里却有空门冷意?这侬薄命,一笔萧然的话,可不是什么好兆头。一阵凉意攀到周先生心间。
“香快燃尽了,你怎么还未做好?”不耐烦的湄儿已在催促迟迟未交卷的扬灵了。
扬灵不慌不忙地落下最后一笔,起身把诗交给了周先生。
“焚却青涩质,历尽锤捣苦。炼得浑然色,来写明白书。”
“好!”周先生的脸色终于绽开了,历经磨难,终得纯质,气象开明,秉意深刻,好诗好诗。
此时,学生们都坐定了,等待着周先生的评点。可先生却一时无从谈起了。他的目光再次游走在这四首诗上,又看看面前这四张年轻的脸,却有些语塞。他努力使自己不去想别的什么,清了清嗓子,开始评讲:“适才一炷香内,四位都完成诗作,才思敏捷,可谓一赞。这四首诗,若论委婉动人,则是夏小姐,若论喻拟生动,则是秦小姐,若论……”周先生的声音有些咽住,他咳了一声,继续往下讲,“若论对仗用典,则是秦公子。三人各有所长,而薛公子之诗,立意豁达,志向明朗,虽在音韵上不甚整齐,但于歌咏言志之意来讲,最为贴切,故评为第一。”
“甚好甚好,我也觉得薛公子之诗胜过我等多矣。”旋漪应了一句,但立即被湄儿白了一眼。
“诗之意,应全自胸臆,莫蹈虚凌空,故作惊人之语。咏物诗虽咏的是物,但以物寓意,以物表心,总之还是要言谈己意。”周先生思索了一会,谆谆地说着,注视着几个年轻学生的眼睛。
学生们都点头表示赞同。可唯有湄儿却不在乎了:“哼,哪个蹈虚凌空了,哪个故作惊人之语了。他的诗也是平常,可先生为何偏偏喜他?”
她无聊地将头扭至窗外,夏蝉还在这暑日的尽头鸣叫。她心中有些烦乱了,但是,但是还有一点,柔软。那四句诗不觉地萦绕在她耳边。真的,好么?不过如此嘛!真的,不过如此嘛!
她愤愤地把头扭回来,目光却不由落在案前的那块描金松墨上,她凝视着它,出了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