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
“老先生请用茶。”泠梧做了请的动作,青萝便奉上一只盛在荷叶形紫砂盏托里的时大彬的紫砂盏。
周闻韶接过紫砂盏,轻呷一口:“嗯,这是今年明前的阳羡茶,用的是大明寺四更接的泉水么?”
“周先生真乃茶道高人。家中也没有好水,听说先生回来,非这五泉的水不足以待先生的。我嫌白日的水浊噪,便差人候至四更,待水净得差不多了方接回来,还可一饮么?”
“学生乃乡野村夫,蒙夫人不弃,妄占西席,已是惭愧。连这点茶癖,夫人都为学生考虑周全,着实让学生心中感激啊。”
“老先生这话却让我不安了。老先生是一代硕儒,又是先父生前挚友,今搅扰先生林下高卧,屈尊驾来教训几个不成器的小儿,已是万分得罪了。老先生不怪罪我不知礼数,便是感激不尽。”泠梧微欠着身,谦逊地说。
原来周先生是泠梧父亲夏钦彦的旧友,年轻时也是一代风流名士,虽然满腹经纶,但在举业上却是屡试不售,最后以贡生草草收场,如今五十多岁,也死了这条上进的心,又候不着缺,补不上个一官半职,在乡里守着几份祖业干耗着。后来泠梧听乡人说起了,便请周先生来家中坐馆,每月多与他百十两银子,以济家用。
周先生也过了几十年窘迫日子,只是年轻时习上的茶癖,至老忘不掉。在乡野荒村,也无甚好茶好水,故只要周先生在馆,泠梧必要备上名茶净水伺候着,也算尽一份心意。
两人对饮了一会,泠梧放下了茶盏:“老先生此次还乡,家人都还安康?老夫人的腿可曾好些?上回听说一个乌斯藏的僧人带来一种番药,是专利于老人家腿脚筋骨的,我便留了几贴,明日托人给老夫人送去,或可一试?”
周先生端着茶盏,说:“贱内的病烦夫人在心了。其实也只是染了湿气,郁结不通而作痛了,无甚大碍的。也是多年的毛病,说好也不好的。”
“这番药据说就是活络通经的。若老先生不弃,可试用几贴,倘有效果,便是好的。”
“若如此,那就多谢夫人了。”
青萝接过周先生的茶盏,提着一只紫纱壶,续上了水。周先生轻嗅着清雅的茶香,而一旁的泠梧仍是谦逊的神色:“老先生莫要多礼。几位小儿的学业真是劳烦老先生了。倘若老先生尚觉孺子可教,还请调教一二。”
周先生品了品。“贵府的公子小姐都是才华出众之辈,小小年纪便是熟读经史,辞赋俱佳。学生只得滥竽充数,勉强充之,已觉后生可畏了。”
“老先生谦虚了。先父在时,就多雅赞老先生的道德文章。小儿得师从老先生,是他们三生之幸。还请老先生不嫌小儿鄙陋,多教训些。”
“夫人过谦了。”周先生也放下茶盏了,“几位公子小姐都是聪颖过人。特别是今日新来的薛公子,学养才情都是极好的。若加琢磨,必成伟器。敢问他可是夫人的什么亲戚么?”
“唔。”泠梧迟疑了一会,“他是我的远方子侄。今日托于老先生门下,望老先生点拨。”
提到扬灵,周先生的神情却兴奋起来:“夫人还不知晓,他小小年纪,便已写出了这样的文章。”说着,便从袖中取出一篇文章,展开了,便高声朗读起来,原来是一篇《范滂论》,论曰:
“死生之义大矣,而明者鲜也。如范滂者,其一乎。想其少年意气,执辔登车,慨然有天下志,何其壮也。至于激浊扬清,惩恶安良,矢志如一,磊落立世。心秉纯善,纵斧榜加之,有何惧哉?既已循善始,又已循善终,尽心尽性,此生大快矣。范滂者,可谓率真之人也。人生一世,草木一秋,求名乎,求利乎,寒霜铺地,昔日之荣华安在?为此速朽之物,屈心抑志,强颜忍性,惴惴惶惶,未得者,欲之,得者,唯恐失之,未尝一日畅意也。少年豪气,英雄胸襟,皆沦于锱铢之间,所得者寡,所失者众也。一世碌碌,欲秉诚心,何其难也。惜哉,道之不行也欤。”
周先生抑扬顿挫地读完后,赞道:“立意高远,文思畅达,好气魄,好胸襟,此子日后定能做出一番圣贤事业。夫人以为如何?”
泠梧也被这篇气势浩荡的文章所吸引住了,慷慨正言,酣畅淋漓。他才十四岁,便有如此思想,如此文笔。周先生都对他赞不绝口,此子定非凡俗。
正在想念间,朝岚却冒冒失失地闯了进来。
“朝岚,你冲冲撞撞地是为什么?没见到老先生在此吗,如此无礼?”泠梧斥了她一句。
“啊呀,夫人啊,不,不好了。”朝岚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有什么事,你慢慢说。”
“小姐,她,她在染月庐,醉,醉倒了。”
“啊,醉倒了!这丫头也太疯了吧。朝岚,你速引我去。”泠梧焦急起来,但又回身抱歉地对周先生说,“老先生,对不起了,还劳尊驾回点墨斋休息,改日再向老先生谢这怠慢之罪。
“夫人请便。”周闻韶又端起茶盏,无所谓地喝着。
泠梧道了个礼,便跟着朝岚匆匆赶向染月庐去。一路上,泠梧追问这件事究竟是怎么回事。可小丫头苦着脸说:“夫人啊,奴婢也不清楚。早上见小姐出门,只道是到林中读书练剑去了,谁知道她会醉倒在薛公子那里啊。”
“这个疯丫头,真是不像话。”泠梧心中暗暗埋怨,“她也不是小孩子了,喝酒醉倒在男孩子屋中,这若是传出去不知有多难堪。”于是,她怨着朝岚说:“你这个小丫头,没轻没重的,见着有周先生在场,你倒是把话全说了。”
“啊,夫人,奴婢该死的。奴婢脑子笨,没想到这么多,奴婢下回不敢了。”朝岚慌忙道着歉。
泠梧也不再多说,眼见到了染月庐,进了庭院,只见门是开的,泠梧跨进门槛,眉头便不禁皱了起来。
纸,飞扬着狂乱的字迹,在正堂的桌上、椅上、地上漫漫地摊着。一支笔躺在地上,旁边还有一滩墨迹。一只圆鼓鼓的酒坛子倒在椅子边,最后一滴酒犹往下滴。
“这,这是怎么回事?”泠梧正疑惑,里间又传出一阵醉呓,泠梧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大步地走了进去。
一进门,一股酒气便扑鼻而来,只见湄儿倒在床上,醉醺醺的,嘴里还嚷着些胡话,旋漪坐在她身边,急得这也不是,那也不是的。扬灵侍立在一旁,局促不安。
“旋儿,告诉我,发生了什么!”泠梧急急地赶过来问道。
“姑妈,哎呀,我也是才赶到,就看见这副样子了。”旋漪摆摆手,无奈地说。
“夫人,是我的错,我没能及时劝阻小姐,是我不好。”一旁的扬灵红着脸低下了头。
泠梧看着扬灵,心里却突然不是滋味,但她正了神色,说:“扬灵,你来说,是怎么回事?”
“夫人,是这样的。今早,秦小姐来找我,提着一坛酒,要与我斗诗,并说如果输了便要罚饮一坛酒。开始,学生不敢与秦小姐斗,可秦小姐说非斗不可,否则,便是学生瞧不起她。学生只好斗胆请小姐出题。是学生存了那争强好胜的心,几首诗后,小姐便说她输了,拿起酒坛子便饮,学生劝也劝不住,于是,便如此了。夫人,此事全是学生的不是,若是学生一开始便不斗诗,便无有此后的事端,夫人要责怪,便责怪学生一人,学生甘愿受罚。”
泠梧看了看湄儿,她嘴里还兀自喃喃道:“我,平生,从未服过人,今天,我,服了,你了。我,认罚,认罚。”
泠梧又好气又好笑,对扬灵说:“这不怪你,我知道自己女儿的脾气。她若要做什么,你也拦不住她的。”顿了顿,泠梧又说,“把你们今天做的诗与我看看。”
“这,夫人。”扬灵窘了,“只是些游戏文字,入不得夫人法眼的。”
“我这个女儿,从不服人,不但不服今人,也不服古人。今天她单单服了你,我要看看是怎样的诗文。”
扬灵无奈,只得到外堂,将散落的诗篇收拾了,分成两叠,交与泠梧。
泠梧仔细地看了两人做的诗,放下了:“你的诗果真做得比我女儿好,她认输是自然的。打压一下这丫头的傲气,让她以后不要那么眼高于顶也是好的。”
“秦小姐天纵文才,学生怎好与之相比。夫人莫要如此说,折杀学生了。”扬灵的脸更红了。
泠梧没有再接扬灵的话,而是转头对朝岚说:“朝岚,还愣在这里做什么,赶快去端碗醒酒汤来与小姐醒酒。然后再叫两个有力小厮来,小姐躺在这里算是什么事?”
“是的,夫人。”朝岚慌慌张张地应了声,便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