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扬灵正在厨房里,给炉膛里添进一根木柴。
“薛小哥啊,快,那边的菜替我翻一铲子。”正满手血污地修理着一条尺把长的大白鱼的吴婶唤着扬灵。
“嗯,好的。”扬灵忙站起来,擦擦手,掀开那一尺八大铁锅的锅盖,里面正焖着茄子,扬灵麻利地翻炒过来,铺平了,又盖上了盖子。
“哎呀,这几天多亏了你了,否则啊,我一个人根本忙不过来。差的那两个小厮又懒又笨的,柴也劈不整吧,火也烧不好,还时不时躲懒,这不,又没人影了。”吴婶一边刮着鱼鳞,一边抱怨着。
扬灵听了,只是憨憨地笑笑。
“这园子里上上下下三四十号人,每日还要变着花样做,这个嫌甜了,那个嫌咸了,唉,我老了,也想不出太多的花样,应不了所有人的口味。当年我老头子在的时候,他就爱琢磨,这个菜配上那个菜,经他那么一搭配,味儿还真是不一般。老太爷在世时,就只爱吃他做的菜,连出门贩盐时,也是带上他的。”吴婶絮絮叨叨地扯着话。
“这么说,从秦老太爷手上,便是经盐的,才赚下恁大份家业。”扬灵插了一句。
“什么秦老太爷,是郑老太爷,这份家业是郑家的,他秦老爷是靠做了郑家的倒插门女婿,才让家业姓了秦的。”吴婶突然愤愤起来。
“哦,是这样。”扬灵讪讪地应着。自己一不小心触到了秦府内部的一个隐私,扬灵颇感不安。
可吴婶却没有顾到扬灵的不安,她反因为终于找到个可以倾诉的人,而把那点陈年旧事继续往外倒:“你不知道,他秦老爷年纪轻轻从徽州乡下出来,便在这运河上跑事,后来在郑老太爷手下做伙计,因脑子麻利嘴皮子俏,郑老太爷也赏识他,久了,便让他管事。我们那郑老太爷只生得一个小姐,郑老太爷怕家产姓了他姓,不肯把小姐外嫁,定要寻个没根基的牢靠人,好做上门女婿。因见秦老爷模样也还算周全,又是个无父无母的,竟做主让他倒插门。前几年当郑老太爷还在的时候,秦老爷确实尽了孝道,内外打理得也是停停当当的。但郑老太爷一过世,他便翻了脸,把原先姓郑的全变作他姓秦的了。这还不算,他那暴躁脾气这才显了出来,对郑小姐也冷淡了,到后来甚至连打带骂的,把郑小姐活活气死。我那可怜的郑小姐,从前都是被老太爷当珍珠宝贝似的捧着的,何曾受过这等气啊。唉,可怜啊,我们小公子,五六岁上便没了娘。”吴婶说着,眼角渗出了几滴浊泪。
原来这煊赫的富家豪门后面还有这等蹊跷事,扬灵默默听了,却又不知该作何反应。正巧此时,锅里又在扑扑作响了,扬灵站起来,掀开盖子,见那茄子已是熟了,便取下碗橱上的大瓷碗,盛了,端到隔壁的饭厅去,在那里,几个家丁已在吃饭了。
吴婶也止了她的话匣子。她修好了鱼,把它放在砧板上,说,“来,薛小哥,你力气大,替我把这鱼切成鱼块吧。”
扬灵应了声,取下一把菜刀,在磨刀石上来回磨了几下,看刀锋铮亮了,便来到砧板前,一手把住鱼,一手便要剁下去。
“扬灵,你这是做甚?”一个声音突然传来。扬灵一回头,只见泠梧已站在门口,脸上的表情混杂着诧异。
“我,我只是来帮忙的。”扬灵见了泠梧,略一吃惊,解释道。
泠梧把目光投向了在一边垂手站着的吴婶:“吴婶,莫不是你使唤他做的?”
吴婶忙摆着手说:“哎呀,夫人,我是什么人,哪敢随意使唤人啊。是那天薛小哥过来,问可不可以帮着做点事,我开始想他是客人,也不敢指使他,可他一直说着说着,说他在乡下就干这活,一定能干好,我看他实在想干,我就,就让他干了。”
听了吴婶的解释,泠梧略微思索了一下,她上前一步,两眼炯炯地看着扬灵说:“你,你又何必如此呢?”
“我,我只是念着夫人的大恩,无以为报。”扬灵激动起来,却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想只是白吃白住,我也不知怎样,怎样才算是报答夫人。于是,我想,好歹给府上出点力,干点活,也好,也好心中安些。”
“傻孩子。”泠梧听了他的陈述,却是一阵感动,“你不必这样的,你不必报答我这个,明白吗?我正想与你说呢,过些天塾师周老先生便要从乡下回来了,我要你和湄儿、箫儿他们一起读书。你年轻,学业要紧,读书上进方是分内之事,莫要耽误了。”
“真的吗,夫人?”扬灵眼中放出光来。
“当然是真的,周老先生学识渊博,乃一代硕儒,你要虚心从他学,定有所得。”
“谢谢夫人,薛澈感恩不尽。”听说又有机会可以上学了,扬灵激动起来。自从沦落街头以来,扬灵就不敢想象有一天还能捧着圣贤书大声诵读,在寄人篱下的日子里,他也不敢有此奢望。而今天,夫人却让他去读书。这让扬灵十分感动。她对我如此好,我该如何,该如何……
突然,扬灵转过身去,从碗橱上取了一只碗,又启了一个圆瓮的盖子,从中倒出些面粉。
“扬灵,你这是做什么?”泠梧见他一声不响地做事,便问他。
“请夫人等一下,我很快就好的。”扬灵回头一笑。
他又往碗里打进两个鸡蛋,加点盐,搅匀了,放在锅台上。往炉膛里添了几根柴,把火烧旺后,他便将油倒进锅里,停一停,油上飘起了热气,再把蛋糊倒入,摊成饼,撒点葱花,不一会,一张葱香蛋饼便煎好了,端在了泠梧面前。
“你,你真会做饼呀。”终于明白了扬灵的意图,泠梧面对这张黄灿灿的大饼,感动得却是又想哭又想笑。
“我以前经常给爹爹做饼吃。若夫人不嫌弃,就请尝一尝。”扬灵热切地说。
“欸。”泠梧轻咬一口,微笑地点点头,“真香,真好吃。”
“是吗,夫人喜欢吃吗?”扬灵喜了。
“夫人若是喜欢,我可以经常做给夫人吃。”扬灵真诚地看着泠梧。
这是多么温情的感觉。泠梧已经很久很久不曾有过这种感觉了。竟是他!泠梧再咬了一口那饼,香气溢口:“扬灵,谢谢你,我很喜欢吃。”
她带着笑说着,却在人不经意时,悄悄地拭了拭眼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