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
六月的梅花岭上,梅花早已春泥化去,只一株株梅树,青黑似铁的虬节显出几分劲骨来,展着青绿的叶儿,在熙光下格外明朗。
这梅花岭在新城广储门外,万历二十年时,扬州知府吴秀浚城壕,在此处聚土成丘。吴郡守想是有心学苏东坡治杭时的风雅,便在这岭上植梅花,使这地方顿时得了灵气。而此处先前正有湛若水先生的甘泉书院,虽然已废弃,然先贤之风披染,此处的梅花的艳色中又多了分书卷气。
如今梅花岭边的一间凉亭里,济济着几十位儒服方巾的生员。陆陆续续又有人来,在展开的条凳上坐了,或三五小聚,或独自沉吟,让这沉寂许久的旧时读书地迎来难得的生气勃勃。
而在一旁的木桌上,湄儿、箫儿和扬灵却忙得不亦乐乎。每来一人,又是在花名册上画名,又是端茶提水的。自从立社的事出了后,府学里除几个人外,都报了名,而今日便是立社的开社大会。大会的地点也是湄儿挑的。她不喜那些酒肆茶楼的市井气,也不喜道堂寺舍的清冷气,便择了湛若水先生讲道的旧址,道是梅子黄时,正好烹茶论道,便定下了这边,布置了会场,一应事宜,安排得妥妥当当的。
“想不到姐姐是惯会张罗的。以后家里有了宴席,也不需凌大娘了,只由姐姐担任着就很好。”箫儿悄悄地对湄儿说。
“那也要看宴请的是谁。若是那一等俗人,我懒得知会他们。”湄儿冷笑一下。
箫儿吐吐舌头说:“是是,只是我等荣幸了。”
旁边的水壶里又扑扑地吐着珠儿了,湄儿正要回身,扬灵先去提了起来说:“这一拨茶水我去倒,你先歇着。”说着,便将那张小茶案上放着的数只细白瓷盖碗中点上沸沸的水,看那新叶都翻滚上来,茶香溢出,便一一盖上宝珠顶的盖子,端着小案下去送茶。
“哎呀,薛大才子敬茶,不敢当啊。”才坐下的几个生员们笑呵呵地接过连托的盖碗说。
“社兄慢用。”扬灵腼腆地笑笑说。
“看见没。”箫儿坏坏地推推湄儿说,“若你不管家,自有主妇在那里呢。”
“说什么话?还不烧水去?”湄儿顿时红了脸,啐了他说,“我看人家薛哥哥就比你好,不声不响地就把事儿做了。哪像你只会乱嚼舌根,没一句正经的。”
箫儿扮个鬼脸,便去添水煮茶去了。
湄儿压着心跳,低头看着花名册,数数,已经来了七八成了,想着等先生来便可开会了,却不防有人乍地来到她面前,说:“我能,记上个名么?”
“行,社兄是……”湄儿也不抬头,只对着花名册,拿着笔要写。
“我,之前没报名,现在能加上么?”那声音带着犹豫地说。
湄儿这才抬起头来,只见一张瘦脸,带着些不足之色,那双细眼见了她却似要躲避似的。
“呵,原来是杨公子。像你这样的斯文贵公子要入社,我们真是诚惶诚恐的。”湄儿的话带着锋芒。
“杨公子入社,欢迎啊。是同学,更是同道中人,记上。”在后添水的箫儿怕湄儿又说出什么让人难堪的话来,都顾不得放下水壶,忙凑过来说。
“你看你,跟个店小二似的,连壶都不放下,就忙着招徕贵客了。”知道箫儿是抢自己的话,湄儿禁不住调侃他一句。
“是啊,新社友来时是贵客,久了就是兄弟。”箫儿也不恼,拿着笔在名册上写下“杨式淳,扬州府学生”几个字,便说,“社兄,请那边坐着,待先生来。”
杨式淳讪讪了几句,便自去择了条干净板凳坐下来。
见他走了,湄儿冷冷地说:“他还瞧得上我们,巴巴地跑来了,你也是,巴巴地接了他了。”
“有容乃大。他既然要入社,说明我们这个社办得好喽。姐姐不会连这个肚量都没有吧。”
“不是我没肚量,只怕让这种人进来,以后又要分心,到时却不好了。”湄儿白了他一眼说。
“嗨,别说了,那边是先生们过来了。”果然,林先生和翟先生一起进了院门来。生员们都停了说谈,站起来迎接,让先生们坐上了正位。扬灵给二位先生沏上了茶。
林先生接过茶,笑着说:“今日晴朗,我有幸与诸位相会在这梅花岭上,先贤旧舍中。今日也是我立社的开社大会。我只因痴长几岁,便被你们推为主持,于才德是不敢称的。以后立了社,也不分先生学生了,都是社友,大家也不必拘谨,都坐下喝茶吧。”
见大家还站着,翟先生也接着说:“我们这些舞枪弄棒的粗人,也讲不得文绉绉的礼节,只以兄弟相称最好。快坐下,对兄弟不必客气。要不然,我便摆起先生的架子,罚你们蹲马步得了。”
一番话说得众人都笑了,这才各各坐下,待听讲说。
林先生回头对湄儿说:“夏延,如何个程序,你来主持着。”
湄儿忙点头说是,上前来,清清嗓子说:“各位社友,今日我们在这梅花岭上开这立社大会,想来也真是一番缘分。梅花高洁,傲霜斗雪,绝无谄颜媚骨。先生给我社命名为立社,也是教我们堂堂正正,做个立得住的人。故今日立社成立,必要宣扬我社宗旨,立下这一段精神。便请薛社兄宣读我社宣言。”
扬灵早将写好的卷子握在手中了,听此话,便上来,行了一礼,展开卷子读道:
“先贤曰: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其言之振振,犹激荡于耳,如吾辈莘莘,岂无得于心?
案头春秋数载,寒窗著梅几度。问我学子,将有所为乎?读诗书,究经史,观通变,明大义,此吾辈之任也。天地广阔,当纵横以遨游,人生倏忽,须惜时以砥砺。秉烛观书,非皓首之穷经,拔剑长歌,看慷慨之少年。
故相逢梅岭,甚喜也,得遇知己,甚幸也。切磋学问,激励意气。觞于兰亭,兴辞赋以抒怀。风乎舞雩,啸丘林以畅志。听风雨声声,宁静当待致远,览前尘历历,任重自须弘毅。
勉励,勉励,逝者如斯,源泉长进!”
“好啊,好气魄,写出了我们立社的精神。”扬灵的话音才落,便有几个生员叫起好来。
“对,少年人便是要有这番磊落气象。这篇宣言做得好,令学生听了也血气涌动,真想拔剑长歌一曲。”林先生也赞许地说。
“既如此,便是通过了。今吾辈少年,都是有志于道的,立了社,这社中也要有道理规矩在。我拟下了立社的章程,请诸位赐教。”说着,湄儿也取了一卷纸,展开道,“立社章程,一、吾社宗旨:集结同道,讲经论义,修身励行;二、吾社每半月集会一次,或讲学,或谈论,或出行,社员应参与集会,若无故不与会三次,则为退社;三、社员出入社自由,但需先行告知,记录在册;四,本社有主持一人,副主持一人,社务三人。社务由社员推选,每任半年,有不尽心尽职者,经社员检举,于社会上公决罢免……”
“哈,这条倒好,若如今的官儿都可以这样罢了,这世道也不知会清明多少。”施舒听到这条,来了兴致。
“那这社务多不讨好,又无薪俸,还要防被罢了,面子上过不去……”一个生员嘀咕着。
“若是自荐做社务,自然是心里想好了,会努力做好。若没这等心,也就不用来做了。”湄儿解释道。
“对了,还有社中财务的事。我们这茶水、桌椅的都要花银子,这钱怎么来呢?”一个细心地生员提出了。
“这个先算在我头上吧。”湄儿倒没怎么考虑过,顺口就说了。
“那可不行。夏社弟有这心,供一次两次还可以,长久下去,靠一人之力如何使得?再说,夏社弟的钱来得也不容易。我看还是要有会费之制,社员每人出几十文,以供日常开销。”岳朗考虑得周详些。
“诸位廪膳也有限,不必让大家出了,我看还是由我担着吧。”林先生发话了。
“不敢劳先生破费的。”箫儿连忙说,“这件事还是定出个长远之策来,社是大家的社,社友都有责任把咱们立社维持下去。”
“你们也不必争了,这会费的事儿我就当仁不让了。”一个清朗的声音传来。当社友们回头时,却诧异了。原来,进来的是一位夫人,年纪三十出头,浓密的秀发挽出高髻,只插一朵云挑心,高髻外罩着白纱幂罗,幂罗张开,用丝带在颔下系住,露出身着的天蓝色苏绣梅花纹镶边窄袖褙子,下边是素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