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原心堂上,泠梧和湄儿各据一张圈椅,面对面坐着。
泠梧的目光如炬,不转睛地看着湄儿:那身细麻青短打,那顶皂色包头巾,那双千层底藏青布鞋还在她不安分的天足上抖动,不过,渐渐在泠梧的目光中安静下去。
湄儿的心愈发地不安起来。这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小丫头,在这片宁静中,嗅出了某些异常的气氛,不由得,把背也挺正了些。想来也是自己的不是,偷跑出去十来天,也不曾告诉过母亲一声,母亲生气也是自然的。只是奇怪的是,这许多天,母亲却不曾派人来找她,而她光顾着和同学们读书论道,也没觉察到这一点。直到她从府学出来,走到了某条弄堂口,才猛然意识到:我是偷跑出来的,这下可怎么回去?
她原想从某个僻静的小门溜进去,先回在水轩换件衣服再说。可是绕着园墙走了一圈,却发现所有园门都从里面锁住了,怎么也打不开。墙太高,湄儿也攀不上,最后,无奈了,只好到前门想伺个空混进去。可这一招也不行。正当她随着运菜的车低着头准备蒙混过关时,可气秦录这小子的眼睛比老鼠还尖,她还没跨过门呢,就被他识了出来。
他这是报复我吧。湄儿心中恼恼想着。哼,不就是借了他的衣服穿几天嘛,至于吗,一见着,二话不说,上来就先把她抓住,还在耳边低声说什么对不起啦,夫人吩咐,见了小姐就立即带到原心堂,一刻也不能耽误的,害得她连衣裳也不及换了,就这个样子被带到了母亲面前。
带去就带去吧,少不得一顿数落。虽然母亲是个最和善不过的,但毕竟是自己做错了,训两句是自然的。湄儿已经硬起了头皮,但一进来,见了母亲,她却是一脸的平静,只指了指那张紫檀素面的圈椅,让她坐下,自己也对坐着,看着她,一言不发。
这是要做什么?湄儿在这静如池水般的气氛中不自在起来。训也不是,说也不是,就这样呆呆坐着,已有一刻钟了。湄儿似度过了三秋般难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偶尔,她偷觑一下母亲的表情,却仍是那般平静,只是目光更锐利了,刺得湄儿又只好低下头去,无聊地看着那双还沾着教场上的尘土的布鞋,仿佛要细数出那一颗颗的尘埃来。
哦,如果我是颗尘埃就好了,悄悄地躲进布鞋的缝隙里,谁也看不见,强似在这目光下煎熬多矣。奇怪的念头腾腾地冒出来,又一头扎进湄儿纷乱的思绪里。但是,平静后,尘埃还是尘埃,湄儿还是湄儿。
我受不了了。湄儿在心里喊道。最终,她站了起来,顶着母亲的目光,行下礼去,说着:“母亲,女儿知道错了,请母亲责罚。”
这几句话一吐,湄儿心头堵着的闷气也似出了些。她低着头,等着母亲的责罚的到来。反正是我的错,罚就罚吧,没什么大不了的,她不在乎地想道。
闷热得拧得出水的空气等待着一声雷后的暴雨倾盆。。
可是,没有雷,也没有雨,只是一声轻笑,随后是一句:“快起来吧,谁说你错了?”
哦?湄儿一抬头,只见母亲好看的嘴角挂着浅浅的笑,上来温柔地扶起了她。这是怎么回事?母亲竟然说我没有错?“我不该,偷跑出去这么多天,不告知母亲,让母亲担忧了。”
“是啊,我是担心,我为你新做的这身衣裳也不知你穿的是否合身。这么看来,倒是恰好。这鞋也合脚。”泠梧却不理会似的,只是打量她的衣裳说。
“这……这是母亲为我做的?”湄儿一听,惊讶得舌也结了。原来,母亲早就知道我在做什么了!怪不得前几日家里给箫儿送换洗衣服来,就有这身短打和布鞋,箫儿和扬灵穿了都不合适,偏偏她一试就好,忙换下秦录的那身来,把这穿上,活动也方便,人也抖擞。原来,竟是母亲特意做的!
“这天也热了,你连身换洗衣裳都没带,怎么行?偏你又要扮作书童,家里的女装也不好穿。我和你凌大娘忙做了这身衣裳,又纳了鞋底,晚间才好,第二日就派人送去。可巧你又上教场射箭,穿这短打布鞋倒也合适。”泠梧说着,又俯下身拍拍湄儿的裤脚,“只是你这丫头太不在意了,从教场回来,也不掸掸,这鞋上、裤脚上还沾着灰尘,也不怕同学笑话。”
湄儿听了,不好意思起来,憨憨地笑了笑。但立即,一个更大的疑惑升起了:“我的一举一动,母亲怎么知道的这么清楚?”
泠梧似看穿了她的心,点了一下她的额头说:“丫头,就凭你,还想瞒过母亲吗?你们这几日去了哪里,做了什么,箫儿早就派人告诉我了。”
“好个锦衣卫弟弟。”湄儿骂了一句,“我一点也不知道。他什么时候就通风报信了?”
“你别怪他。如果不是有箫儿这细心的孩子在,我还真不放心让你呆在府学里,一定要把这调皮小丫头揪回来,关在家里乖乖做女红呢。”
“不要嘛,母亲,我不要做女红。”湄儿平生可是最讨厌掂针穿线的,忙娇嗔地拒绝道。
泠梧被她蹭得无奈了:“你看我怎么养了你这样一个女儿,女孩儿的事一样不会,却专会舞枪弄棒舞文弄墨的,女孩子又不要考文举武举的,终归还不是要嫁人。像你这样,怎么嫁得出去?”
“那我就不嫁人,一辈子守着母亲。”湄儿说着,伏在泠梧怀里。
泠梧慈爱地抚着她的头发,忽然想到,她已经十五岁了。哦,十五岁,刚才的话,说出时还只当是玩笑,可现在想来,却是个切实的事儿了。于是说:“女孩子哪有不嫁人的。你也大了,别总说那小孩子的话。”
“我才不呢。我还有好多好多的事要做,嫁了人,就做不了了。我偏不嫁!”湄儿任性地说着,思绪却如一只鸟儿般飞了出去。是啊,外面的世界多么广阔,有那么多新鲜的事,有趣的人,还有学不完的道理,奈何要循那老路,困了自己呢?
泠梧看着湄儿的眼睛,空灵得似轻云一般,心里便知了,倒有些不忍起来。“再等两年吧,让这丫头畅快地过一阵吧。若嫁了人,恐怕也真得……”泠梧还未想完,朝岚先进来了,道了个礼说:“夫人,小姐,香汤已预备下了,请小姐过去沐浴。”
“唔,太好了。你不知道,这几日可把我给苦死了,在教场出了一身汗,又不得洗,把自己馊得跟块臭豆腐似的,难受难受啊。”湄儿诉着苦。
“那你还不快点回来,再过几时,恐怕你一出现,大家就如入鲍鱼之肆了,你们先生也不好留你。”泠梧笑着说。
“箫儿那坏人,每日拿这话说十余遍,说我脏,要我快些回去,自己倒好,每日擦洗得干干净净的,有意恼我。”
朝岚听着有趣,便问:“小姐,你真的,住在府学里?和公子一起?一帮男学生?那不是要害羞死了。”
“朝岚!”泠梧听了,却用严厉的语调喝止了她,“小姐去府学的事,千万别再外人面前乱嚼舌根,你明白吗?”
“是,夫人。”小丫头没料到夫人会骤然一喝,声音也弱了,泠梧摆摆手,她怯怯地喏一声,便出去了。
看着朝岚去后,泠梧叹了一声:“这孩子实诚是实诚,到底没有青萝牢靠,青萝也大了,到时候你若出嫁,还是让青萝陪着好。”
“母亲,你怎么又说起这事了?”湄儿不乐意了。
“好了,乖女儿,快去洗澡吧。把衣服换了,免得被人看见了又多闲话。”泠梧促着她。
待湄儿出去了,泠梧慢慢地回过身,重新在圈椅上坐下,闲屈着玉臂,支着头,漫漫想着。
刚开始,她还真想教训这个丫头一番的,这个小丫头,疯到现在了,才知道回来。可是,看着她时,泠梧却不知怎的变了心意。她这年纪,正是多梦的季节啊,如三四月间的春草般,盎然而发,漫天遍地,毫无顾忌。想自己当年,不也天天梦想着,做个诗人,游吟天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