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霜看着眼前这一株株毫无生机的梅树心道也是,既然回不去又窥不破,又何苦执着?
若是知晓了、记起了便能挽回一切,让母亲睁开眼来唤一声“霜儿”,让父亲从那里出来,哪怕是要粉身碎骨或是上刀山下火海,甚至是令江水逆流,日月逆行,她也愿意不顾一切地去达成。但覆水难收,事情也已然发生了许多年。如今再去探求童年无关紧要的、对方看似也不愿说的二三事,不过是徒增伤悲罢了,说到底还是于事无补的,正如对面之人所说的,倒不如不知道的好,活在当下,方是正理。
故而又整了整情绪,可还是理不清那心中的一团乱麻。面上略微有些牵强地挤出一个笑容,却也不知自个儿面上呈现出来的神色是否能算得上是一个笑容,不过此时此刻此种情境之下她也实在没有这个兴致去寻面镜子看一看自个儿面上的表情。但因想着说些别的或许也就不会是现下这样的气氛了,便问道:“交谈了许久,我竟还不知公子儿时同顾府有什么渊源?”
男子看似不经意地望了望天,顾霜自然以为他是在看时辰,便道时辰尚早,叫他安心继续说。男子方才摇着扇子从容道:“称不上是渊源,不过是从前家父同顾府老爷乃是生意上的好友,有一回家父来此谈一笔生意,也顺便带着我来见见世面,便借住在了顾府。其实住的日子也不算久,但因数年前顾老爷出事后家父便一直替他惋惜,叹世事无常,且我来顾府住的这段日子他们待我也不错,便也就一直牵挂着。如今来谈生意,重回旧地,便进来看看。却不承想,竟成了这副落魄样子,也确实该令人惋惜。”
······
两人就这么有一搭没一搭地聊了许久,竟也不知疲倦,甚至有些忘了时辰。直至顾霜晃一抬头发现头顶的太阳已亮得发黄,红霞漫天,似幕布遮天,似仙人泼墨,又似洪水将将倾斜而下时,才发觉天色已晚。又想起素爻还不知在何处须得去寻她一寻,便欠身告辞,道一声“有缘再会”,便走开了。
男子看着远去之人的倩丽背影,竟怔了一怔,还不由得目送了她许久。心中从未有过的情怀,可是······不舍么?
眼看着顾霜消失在长廊尽头,小祺子才捧着一叠积满了灰还能看出新印上去的手指印的、看着年月颇为久远的信封站出来回话:“公子,方才您在同别人说话,奴才惟恐打扰,故而是等那位姑娘走远了才敢上前来报。不过方才真是碰了巧了。奴才被人猛地一拉,便撞在一堵墙上。倒是亏得这宅子多年未经修缮,那墙本就已生了许多裂缝,经奴才这么一撞,竟就露出了砖来,便叫奴才发现了塞于砖缝中的这一沓信封,奴才方才已全数看过了,是走私案所涉及的收据。上头正有密报中所提到的‘冯立行’这名字,如今证据可就确凿了。那提供密报之人如今这手既能写下那么长一封密报,想来大约是康复了许多。来日遣了人去叫他画一张画像,再令画师描摹,贴出告示来通缉悬赏,相信此案必能真正了结。”
男子一边接了信封拍了拍灰后查看,一边口中叹道:“这顾鸿熠倒也够老奸巨猾的,将这些收据装在信封中做出家书的样子还不够,竟还要塞在砖头缝中,埋在墙里。若非是这墙年久失修,只怕你我即便是在此苦苦搜寻个一年半载的,也未必就会有所进展。这样的心思,这样的人才,却不走正道,不能为我所用,实在是可惜了······”
话至此处,男子视线却从收据上移到了小祺子脸上,看了许久,却把小祺子盯得浑身不自在,却又碍于身份不好出言。良久,男子方问道:“此行搜查,我可有带女子?”
小祺子两只眼睛瞪得老大,私下里心疑着主子做事一向有道理,今次怎会问这同案子完完全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问题?且此番来这姑苏城,所有随行的皆是主子亲自挑的,理应他最清楚才是。如此,主子有没有带女子,他自个儿又岂会不知?这倒是有些古怪,却又只好如实答道:“没有。”
他主子虽缓缓将视线转回了收据之上,口中却又问道:“可有人女扮男装?”
这一问,问得小祺子更是奇了,却又只好再度将疑问压下,恭恭敬敬地答道:“也没有。”
他主子闻言,翻看收据的手顿了顿,又抬起头来看着他,眼神似笑非笑,若说是笑,那也是笑得别有深意:“想不到,你竟好这一口!看来素日里是我忽略了你的喜好、品味。”
小祺子疑惑地低头看了看自个儿的衣物——没问题啊!青色的袍子,福禄式样的暗纹,墨绿色的腰带,褐色偏黑的靴子并无不妥之处啊!再着说了,这套衣物是素日里在宫外常穿的,主子也不知看了多少回了,若有什么疑问早也提了,又哪里会等到现在才露出如此神情,道出如此疑问呢?
只听他主子拍着他的肩膀又道:“小祺子,你也莫要惶恐。其实此乃人之常情,我也懂。毕竟儿女······各人情爱这等事,也并非是自个儿能做主的。老话便有说‘姻缘天注定’,你如此,虽不为大多数世人所接受,在我这里却也是可以理解的。况且先前我同弟弟逢场作戏时,用的也是如此名头,只不过并非真事罢了。即便是魏王与龙阳君还是如此呢,这委实没什么。不过你下次······办完事,鄂君绣被之后,最好还是收敛一些,稍稍整理一下,免得被人看了出来,反倒会闹得不好意思。”
小祺子听着自家主子的这番话,心中不甚舒畅,且越听越觉着主子心中想得不大正经,多半是误会了什么,便欲解释一番,便道:“公子,你是否误会了什么?我小祺子堂堂一个御前的贴身太监,又怎会是······有如此癖好?还是公子您看见了什么才能想到这样的事······”
不等小祺子说完,他正整理收据的主子便又以暧昧语气打断:“不必解释了。我说不介意便真是不介意了,你看我又何时说过假话?你大可不必有此负担。你自小便在我身边服侍,从来都是尽心尽力,毫无怨言。我也定然不会亏待于你。你若愿意将他的姓名告知于我,待回去了,我一定尽我所能多制造些机会让你同他单独相见。到时耳鬓厮磨、互诉衷肠的也不必偷偷摸摸的。哪怕你二人是要做些什么事,我也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当作不知。你且放宽心便好。毕竟你这样的,一旦入了宫便只能在宫中终老一生了,缺个伴也是情理之中的。你看阿玛那一辈的太监,在宫中孤老一生无法觅得良人的,不计其数。较之他们,你倒算是幸运的。如今有缘,自当好生珍惜。我作为你的主子,是定当支持的。”
小祺子心中苦笑道自个儿真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了,抬头望天叹气之时竟有种百口莫辩,只得望洋兴叹之感。但其力证清白、坚持不懈的精神还是值得敬佩、值得鼓励的,他口中还仍是永不放弃地继续解释道:“公子您真是误会了。小祺子我可清白着呢······”
话至此处,却又有些底气不足,脑中竟浮现出约莫半炷香之前那个名叫“素爻”的女子抱着自个儿的胳膊不肯放,一口一个地叫着“祺哥哥”的样子,还又表明心迹时吞吞吐吐、欲说还休的口气,同她那副红得如同煮熟的螃蟹、熟透的苹果、简直可以同她身后的火红色晚霞融为一体的细看下颇为俊俏的一张小脸,还有她的怯怯诺诺的清丽之声、她那额角眉梢旁的一缕碎发,便越发的底气不足,到最后,竟到了无话可说的地步。
可他如今这副样子,简直就是女儿家被揭穿了心事一般的羞怯模样,也难叫人不往别处去想。不过这倒是正合了他主子心中的猜想。
······
小祺子就这样带着他的满腹疑问和路上行人在他看来是一副副颇为怪异的神色跟着他主子并其余的那些个侍卫回了客栈。至睡前洗脸时,方才看见那水盆子里映出自个儿的右侧面颊上的那是······一抹胭脂!这胭脂印子处在这样的位置,本就尴尬,况且这说浓不浓、说淡不淡的,只要是离着这张脸近一些,大抵都能能看见。如此说来······自家主子个那些侍卫都是能看见的,亏自个儿从前在宫中“小赌怡情”之时还替他们垫过些银两这么长时间,可如今竟没一人相告!小祺子忽然觉着这些人实在是没义气!忒没义气!这倒也难怪主子当时在顾府之中对自个儿说那样的话了。
可现下正暗暗气恼的小祺子哪里会注意到:其实他从头到尾也没有怪过将这抹胭脂擦道他面颊上,从而引发后来的这一系列事情的素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