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霜仍是一头雾水,扯着袖口蹙着眉头苦思冥想良久,亦不得其解。便只好摇了摇头,不语。
眼前男子轻笑道:“那也罢了。你不记得,或许也是件好事,你也无需多问了。”
顾霜本就是个爱追根究底的人,寻常的,哪怕只是一句颇有些深意的话也足够她暗自思量许久,正如思乡之情同她落脚的客栈内天字三号房中之人便能叫她整晚难以入眠。如今他说得如此模糊,顾霜自然不甘心失了这么一个探清原委的好机会,便又问道:“不记得公子确然是我的错,可公子方才见了我却不避开,还问我‘怎会在此’,既然如此,想来我同公子上回相遇也并未有什么不可言说之事。那不如公子便同我说上一说,这大约也是无妨的。还能显得公子‘海纳百川’,我也自当感激不尽。”
这句话看似客气,似乎还含着些夸赞之意,可字里行间流露出的,总结起来便是一句:“你若不告诉我便显得你一个堂堂七尺男儿忒小气,忒不近人情,忒没气量。”
可她哪里知道,男子也是个在深院高墙之中‘身经百战’历练过许久的,不仅听惯了那一套‘话中有话’的做派,会猜度心意,还尤其擅长模棱两可地绕着圈子避着重点答话,此种手法俗称“打太极”。只听那男子笑言:“好一张嘴,说得我若是不告诉你,便显得小肚鸡肠了。姑娘实在是聪慧过人。”也只是打太极罢了,既回了方才顾霜的话,却又丝毫没道出顾霜所问。
顾霜也不是个没心眼的,自然有数。心中暗道此人说话倒也有些玄机,多半不是什么简单的角色,便又步步紧逼道:“我看公子气宇不凡,人都说‘相由心生’,相信公子如此气质,必定不是那等小肚鸡肠之人吧?”
语毕,顾霜却发现眼前之人目光所在并非其应在之处,便也就奇了。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如今停在自个儿袖子上的、红头黑身子的、长长一条两边各有一排土黄色脚的是······
不等顾霜反应过来,便听到自个儿口中本能地传来一声尖叫,赶忙转过头去东张西望喊素爻,可这儿哪里有素爻的影子?——估摸着是方才不知不觉中走散了吧。可如今当务之急是除了这条蜈蚣啊!
电光火石间,顾霜脑中闪过无数个念头,最后终究还是免不了要抓一把眼前这棵救命稻草:“万望公子且先救我一救,来日必定重谢!”
男子动作倒也利索,握着一把折扇手起扇落便将那蜈蚣拍到地上,从容之态便如品茗栽花逗鸟一般。但见那蜈蚣挣扎了几下,便没了动静,可见是死了。只不过这一幕,被吓得险些两眼一闭晕过去的顾霜自是没能见着。
可怜顾霜尚不知情,还以为那蜈蚣正沿着她的手臂往上爬,双腿软绵绵的,却又不禁抖得厉害。心中害怕得紧,故而仍别着头捂着眼不敢看。男子见她竟紧张得毫无察觉,便也存了要逗她一逗的心思:“姑娘你可千万莫动!这蜈蚣虽说个头大,却不笨重,反倒灵活的很。我这扇子刚一靠近,它便爬得飞快。现下它正往姑娘的领口上爬呢!待我寻个好时机,再为姑娘除去它。”
顾霜给素日里虽是个谨慎机敏之人,可这蜈蚣却是她打娘胎里出来便一直害怕至今的东西。儿时一见着它,若不吓得哇哇大哭她娘亲、舅母反倒是要觉着诧异。如今年岁大了,方才渐渐不敢哭出来了,可心中的恐惧之感只怕是不减丝毫的。只要一见了它,面上表现出来的六神无主、惊慌失措的模样或许还能强压一压,可脑中便绝对是一片混乱,哪里能感觉得到那蜈蚣是否已被男子除去?又哪里还能有心思去忖度男子所言是否属实?只是私下里觉着这时间也忒难熬了,因此也更绝漫长,甚至觉着有讲这一番话的时间,斗大的蜈蚣都能捉十条逗弄着玩了。
这样的想法其实也不假,以他如此迅雷不及掩耳之势的速度,保不齐还真能捉十条蜈蚣——只不过此时此地他只怕是没这个闲情雅致捉十条蜈蚣逗弄着玩,若论拍十条蜈蚣回去做药材倒比这要更为靠谱些。
不过一小会儿的功夫,顾霜便已然没了耐性,又颤动着声音问道:“公子,这蜈蚣,你可除了?”
男子觉着逗得差不多了,便又故作正经道:“你有这功夫问我,倒不如自个儿移开手,转过来看一眼。”
顾霜听闻此话,竟不知何时思绪又渐渐地明白了起来。讲这句话细细品了品,心觉这是蜈蚣已除了的意思,便缓缓朝袖子上看了一眼——果真是没了!于是整个身子一下子松下来,不禁长嘘一口气,恢复了正常的站姿,福了福身子,谢道:“多谢公子!却不知公子姓甚名谁,家住何方,我来日也好登门致谢,再不济也能备些薄礼让人送去,聊表感激之心。”
男子自然婉言谢绝,此皆不在话下。
然而顾霜却也是个知恩图报的,便执意要问个名字要来日答谢。男子实在没法子推辞,便报了个“付黎”的名字,是真是假暂且不论,但好歹是有个熟悉些的称谓了。
“付公子”,顾霜张口仍欲问之前是否相识一时,却又忽地想起男子先前一直故意打太极,便可知其并不愿回答。既是如此,念及他方才替自个儿除了那条蜈蚣,便也就不多计较了。毕竟知恩图报还是要的。便换了一问:“付公子方才问我为何会身在此处,我却也不解为何付公子你也在此处?先前我一直呆在京城之中,并未来过此地,想来公子定是在京城中同我初遇的。我见过的人也不多。所见男子大多是在宴会酒席上。而我所去过的酒席皆是久居京中人士才能出席的,料想公子亦然。如此说来,公子此番来到这姑苏城,大约不是来赏景便是来做正经事的,此宅荒废已久,有时极为破败,这反倒叫我疑心,公子怎会来此呢?”
男子仍旧不正面回答,而是反问道:“若非与此府有渊源,又岂会来这凄凉荒芜之地?”
——确乎是有渊源来着,是查案的渊源。
顾霜却是恍然大悟了,因想着常人不会无聊来此,顾府十年前的冤案也早已了结,再者,这顾府中值钱之物早在先前家仆逃难,官服搜刮时就已一点不剩了,只余下几根柱子、房梁是幸免于难的,若是拆下来拼上一拼,大约可以做几只桌椅板凳之类的,不过若是如此,这房子大约是要塌了,到时能否活着出来或许都成问题,更别提搜刮钱财了。看这男子说话,便可知他不至于愚笨至此。如此说来,十有八九便是从前的顾府中人了。若真是如此,那么据之前男子所说,先前二人曾见过且认识但自个儿却全然不记得,大约就是儿时在顾府了吧。思及此处,便不由得对眼前男子生出些许亲切之感。
——既然均为顾府中人,那也不必躲躲闪闪打太极了,因而顾霜便开门见山地问道:“你从前可是在这顾府待过?”
男子顿了顿,点头答“是”。
顾霜笑说:“方才我还想呢,我素日里虽然不留心那些个芝麻一般大的小事,但只要是听到的,十有八九也就都会记在心里了,可见我的记性也不至于差到连见过的、认识的人也没有丝毫印象,原是如此!你怎的却也不早说?这也不是什么不妥的见不得人之事,何苦要同我扯东扯西的,差点儿害得我疑心你有什么别的意图,要防范着呢。”
男子一笑,道:“姑娘可真是才思敏捷,若非是念及儿时曾在这顾府中呆过一段时日想再来此看看,我又何苦来这样的地方?难不成姑娘还以为我是来此偷盗的么?”
顾霜被眼前之人说得有些尴尬,不觉低了低头,又问道:“我在这府中呆着,已是儿时之事了。那时我年岁还小,有些事情因时日久了而模糊了甚至不记得了也并非是我本意,还请公子谅解。另还请公子告知,你我是何时相识相见的。儿时之事,虽此时想起并不会有什么用处,但左右也是我经历的事,若忘记了却又想不起来,于我也是件不好受的事。我记得儿时从未结过什么仇家,公子既同我相识,那便一定是朋友了。公子宽宏大量且乐于助人,即便岁月变迁,哪怕儿时友谊不再,相信也不会介意同我说上一说。况且公子既是方才为我除了那蜈蚣,相信公子也不会介意再为我开一开尊口,说一说当年之事,也算是帮我了却了一个心愿,是‘帮人帮到底,送佛送到西’了。”
男子却又要推脱:“何必执着呢?前尘往事,不过过眼云烟,活在当下方为正道。若是知道了又如何呢?看了顾府如今的这幅凄凉清幽景象不过触景伤情、徒增伤悲,末了,也不过‘乃记之而去’,于你实在无益。况且儿时之事如今看来不过是一个寄托罢了,从前的那些天真懵懂已然不复。从前你我不过两幼童而已,牵手上街旁人也只会说我们关系好、处得来,也不会再臆测什么有的没的;可如今若是如此,只怕要多想到爪哇国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