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素爻,其实并非姑苏本地人。她原是杭州人,数年前马佳玉轩接顾氏姐妹回京城将军府时路遇她沿街乞讨。因见她年纪小小便遭遇父母双亡,漂泊至此却又不知亲戚在何处,便心生怜悯,收了她做丫鬟,在将军府讨口饭吃。故而若是要认真算起来,她这回竟还是初来乍到。所以凭他姑苏城再怎么比北京城小,素爻也是完全不认路的,只得跟着她家小姐兜兜转转。无奈她家小姐也忒不靠谱,自个儿本就有事情埋在心里,因而并没怎么认真带路,只是随心而行,走到何处便欣赏那处的风景,十分悠闲自得。
不过素爻觉着,其实如此,也不错。若是说明了要去哪儿,反倒是了这一份趣味。随性而为,随心所欲,大抵也能算是一种境界。
俗话说“上有天堂,下有苏杭”,此言不虚。素爻虽年幼离乡,但对自个儿的家乡杭州多少还有点零星的记忆。其实苏杭二城,虽是不同的地方,但其风格、建筑是极为相似的,多半是一脉相承的。是以她陪着顾霜游玩,竟也有一种身回故乡之感,竟也觉着有些亲切——行至河边,观竹叶随风而动,看河水微波迭起;行至院边,赏松针傲然而立,闻红梅暗自幽香;行至林间,听麻雀啁啾愁雪,听细雪悄然飘落······真真是一副足以让人为之心中一动的胜景!
素爻正兀自陶醉着,却见眼前冷不丁地出现一座极为破败的旧宅。
——门匾由一层厚灰蒙着,已然落地;门上一副虎头铜把手上锈迹斑斑;不知哪里蔓过来的一棵爬山虎现已枯萎,正挂在那檐角纸上,摇摇欲坠······
素爻忽然间见着这如此景象,心中不禁一阵颤栗,耳边竟不由地开始回响前几日听那酒楼中的说书先生扶尺一下后以一种中气十足的语调说出的令人背脊凉飕飕的故事,整个身子不禁又是一抖,脑中又开始不听使唤地肆意想象······
但听“啪”的一声清脆响声,素爻猛地哆嗦一下,方才渐渐回神,看了看此声源处,原是墙上一片瓦坠下,摔到地上四分五裂的。这才将思绪和目光收回来,恰又正对上顾霜的目光。面前之人打趣道:“素爻,这青天白日的,怎的就发了呆?方才还一副大梦初醒的样子,你难不成已然开始做恶梦了?你是要让你头顶的这太阳情何以堪呐!”说罢,便叹气扶额作惋惜状。
素爻这才惊觉自个儿方才似乎是想了好些有的没的,在自个儿这边是在神游,可在他人那边大约像是呆了许久吧?故而不自觉地轻咳两声以饰尴尬,却又少不得地要无力地犟几句嘴:“小姐可忒霸道!难道就许你随意看景回忆,就不许我随意想些别的了?这是可要‘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么?”
顾霜闻言,笑道:“你这丫头,嘴皮子近来是越发伶俐了!自个儿在那儿不知想些什么,反倒来怪我‘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依我看,这药不该涂你手上,反倒是该涂你嘴上,治治这毛病!”说罢,不等素爻还嘴,又是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你瞧我!竟忘了有条捷径可走!只需将你带到你的祺格格面前,不说小鸟依人,这嘴皮子上的厉害功夫定能土崩瓦解。到那时即便是什么药也不用,定能立马就给你治好,立竿见影!”
素爻一时间又是羞又是愤,却又不知说什么好,故而干脆说些别的:“小姐,这宅子看似荒废了许久,此处来往行人也不多,更是没什么商铺,哪里有什么好看的景色、有趣的玩意儿?你来此处做什么?”
素爻如此一问,问得顾霜双眸神色似乎有些黯淡下来。正在素爻疑心自个儿方才是否说了些不该说的之时,顾霜低了头缓缓道:“此处,你不认得,其实也是应当的。这是从前的顾府,是我儿时生长的地方。因家中遭遇变故,府第充了公,是以此宅一直荒废至今无人打理许多年,这才落魄至此,成了这个样子。”
素爻闻言,不禁也静默了。良久,方才开口安慰道:“小姐其实不必难过。正如我幼年父母双亡,幸得将军怜悯,能让我来这府中做丫鬟,如今其实过得很好。世事无常,这世间之物总不可能是一成不变的,但只要我们如今生活得好,凭他过去是再大的风浪,也终究是平息了的。实在不必耿耿于怀,乃至伤心失意。”
顾霜努力弯弯嘴角,勾起一个微笑,继而又点了点头。正感动着,却听素爻问:“不过小姐既然如此思念从前,又何不入府再看一眼呢?凭他是断垣颓壁也好,草木枯萎也罢,此皆为往事,可随风飘散的。”
顾霜心觉有理,正欲答应之时,却又想起昨日来时那门上的封条,只好摆摆手道:“罢了吧。虽说方才经你一开解,我倒也想去看看了,可那门上还贴着封条,此时贸然而入,只怕不妥。”口中虽是如此说着,可眼睛仍是不由得向那门上看去——这一看,便看得顾霜直欲把方才的那番话吞回肚子里去——这门上除了灰尘哪里还有什么别的!只是昨日贴封条之处灰尘少了些罢了!
素爻疑道:“小姐你莫不是眼花了吧?这门上哪有什么封条?”
顾霜回道:“昨日我来瞧时还是有的,今日竟就没了!不过昨日这封条便是一副时时都要飘下的样子,估摸着是被风吹了吧。”
素爻看向顾霜,道:“小姐,既然如此,说不准是天意要你回去看看。你可切莫辜负了老天爷的这一番好意啊!若是被人发现了,只说我们是外乡人过来,没见着封条不就结了?再着说了,咱们是将军府的人,这些地方小官吏定然个个都是圆滑世故的,一听将军府的名号,定然不敢再追究什么。更何况,此处本就偏僻,且这顾府空管了许多年,大约也不会有人在意的。”
顾霜闻言,点头道:“说得有几分道理。”环顾四周确定无人后便打头推门而入,素爻紧随其后,进门后还转过身来朝门外张望了一下才关的门。
“这门果真是年久失修了,方才推门时竟发出那样大的响声,响得我每每推开一分,便想回头看看是否有人发现。”刚进门,素爻便忍不住抱怨。
果然不出所料,眼前是一副荒凉景象。
顾霜原本记得,儿时一进门便是一幅镀金的牌匾,上书龙飞凤舞的“宁瑞”二字,往下是一幅“花开富贵”,再下面是一方红木条案,上头左右各摆一青花瓷瓶,瓶中插几支新鲜的时令花卉,中间是一个稍大一些的用珐琅花盆盛着的盆景。往前是一方四周镶金边中间嵌羊脂白玉紫檀木桌,其两旁是两把黄花梨木椅背中央镶和田玉的雕花座椅。
可如今呢?——那牌匾虽犹在,可匾上镀的那些金子早已不见了踪影,只余一张蜘蛛网端端正正地结在正中央;往下原本挂那幅画的地方也是空空荡荡的。红木条案大体形状犹在,可边边角角上一块块疙疙瘩瘩的被抠得不成样子;原本中间的珐琅花盆和左侧的青花瓷瓶被人拿走,右边只余地上一堆青花瓷碎片;前面的紫檀木桌四周的金边被一点不落地抠掉,中间的羊脂白玉也被取走;两旁的雕花座椅四只椅子脚全部不翼而飞,椅背上的和田玉也全数不见。
见此情景,顾霜心中不禁暗自冷笑:想当年顾府风光时你们不知沾了我顾府多少的光,对别人说自个儿是顾府的人时那一副得意脸我到现在仍有印象。可真到顾府有难时,树倒猢狲散、人走茶凉也就罢了,毕竟你们无辜,可你们却连这里的东西也要拿走!是否委实有些不念我顾府往日恩情?
思至此处,却又只好笑笑——除了一笑而过,还能做些什么呢?
顾霜又不由自主地走过了许多地方——长廊、大堂、书房······不觉间竟就走到了花园。
这里,原来,是娘最爱的地方。当年她同爹赌书消得泼茶香,便是在此地。叹“当时只道是寻常”,沉思往事立残阳亦在此地。可如今······枯藤缠绕,树木颓败,死气沉沉,美景不再,人情不复,物事全非。谁还在伤心?谁仍在流泪?早已化作一缕芳魂度。
正兀自悲伤着,冷不防一个声音从背后传来:“你怎会在此?”
顾霜方才思绪飘远,此时突然有人言语,自然一惊。转头一看,竟是一个她从未见过的男子。不过这声音似乎有些熟悉,好似在哪里听过,却偏生想不起来。正在她苦思冥想之时,面前之人再度发问,仍是方才的那个问题。
顾霜觉着颇有些奇怪,却又不好直接言明,便试探着问了一句:“这位公子,我许是记性不好,请勿见怪。只是······可否告知我们是在何时何地认识的?”
眼前男子皱了皱眉:“你竟不记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