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二学期还没结束的时候,母亲就开始帮她收拾行李了。她所有的衣服,夏季的,冬季的,都堆在床上。因为平日都穿着校服,母亲很少给她添置衣服,只需要一个行李箱就能把她四季的衣服都装上。
转学的事情,母亲之前和她谈过一次了。M市一中是省重点,又是舅舅舅妈的好意安排,她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周六,学校仍在给高二高三补课。以彦请了假去整理转学需要用的资料,在体育馆的门口,她遇见了梁夏,他依然是笑着的,对她说:“我们要上实验课,先走了。”
“梁夏——”以彦脱口而出,声音尖细地划破盛夏的空气,仿佛空气里的每一个分子都听见了她声音里的颤抖和挽留。
她扬了扬手中的档案袋,正要与他说告别的话,孰料梁夏突然加快了步伐,边走边回头对她说:“抱歉,要迟到了,我走了。”
原本熟悉的声音像一把小刀,瞬间割碎了内心的某些东西般,令她疼得不知所措。她看了看表,离上课分明还有十五分钟,为什么却连一句告别的话也不肯让她说呢?
离别的前一晚,母亲交给她一只手机,智能触屏,白色的外壳。她咬着嘴唇才没让自己落下泪来。
颜暗香大概是看见了她的泪水在眼眶里打转,便道:“别以为我给你买手机是让你玩的,去了M市要是还念着我,就偶尔给我打个电话。凡事多忍着点,别给你舅舅添麻烦。”
她和母亲不似寻常母女亲热,母女间的亲密拥抱少之又少,但此时,她再也忍不住地拥住母亲,将下巴搁在母亲温暖的肩上,小巧的脸上满是泪痕。
颜暗香像泥塑般愣住了,许久才反应过来,灯光下,她那双略有些凹陷的眼也开始湿润,然后伸出粗糙的手将以彦轻轻拉开。
“都几岁的人了,还这么娇气?有什么可哭的!”颜暗香的声音有些沙哑,低头离开了以彦的房间。
九月份她到M市一中去报到,因为有舅舅舅妈的帮忙,转学并没有多大的困难,但是要融入这个新的环境,新的集体有多么困难,她自己知道。M市,曾被美国前总统尼克松称赞为“东方夏威夷”,拥有一千六百多平方公里,三百多万的人口,是现代化的国际性港口城市。
她平时都住校,只有周末才偶尔回舅舅家小住。进入M市一中已有一个月,她很快就适应了新的学习环境,学习方面对她来说不是太大的事。但是对于生活,她开始发现了自己与这里是多么格格不入。颜家别墅颇有一番美式风格。尖顶的主楼被圈在依地势而起伏的近百米长的白色栏杆里。在正午的阳光照耀下,别墅美得不可思议。不仅仅是外表,连他们的生活也都是精雕细琢。一斤上百元的普洱茶,泡过两遍以后,一定不能再泡第三遍;吃过晚饭后,一定要来一杯蓝山咖啡,为的也不过是那份爽滑可口的甜腻;每周末有专业的美容师上门为舅妈和表姐做头发和身体护理……
一切令她瞠目结舌。她并没有交到什么朋友,习惯了对人微笑,并非代表真心,只是不自在的礼貌。就像深藏在褐石里的蓝玉,骨子里透着清冷,对人对事只保留着适度的热情。
她穿着白色的帆布鞋从宿舍楼匆匆忙忙跑到操场去上体育课。前一天下了一场大雨,她晚自习淌着水回宿舍,鞋子被泡得开了胶,好不容易用502把它又小心翼翼地粘好,再用吹风机吹干,没办法,她从小城里带来的就这么一双鞋。
体育老师严厉地质问她:“你不知道体育课该穿什么鞋吗?”
她只能把头尽量低下,咬着唇,这样才能忍住眼里泛出的湿意。在这个贵族学校里,好像只有她没有耐水的运动鞋,总是一双白色帆布鞋穿来穿去。低头看着脚上的帆布鞋,尽管刷得干干净净,可是非常刺眼。
她每天三点一线,教室、食堂、寝室。M市一中的教学质量在整个市区是有口皆碑的,可是里面的食堂却令学生叫苦不迭。打饭的师傅像攒着好几天都没发泄出来的脾气,把饭往餐盘里一扣,飞快地摔,怒目圆睁道:“刷卡!四毛!”负责打汤的师傅力道很大,瓢泼似的把汤扣在你碗里,汤汁飞溅,菜叶飘洒,端汤的那只手袖口上就油腻腻地湿了一块。
打素菜的那个窗口总是鲜有人问津,因为这个窗口以苦瓜出名,苦瓜炒肉片、苦瓜炒鸡蛋、苦瓜汤、苦瓜肉泥……凡是能和苦瓜搭在一起的食物,只要听起来不是很“黑暗”,都和苦瓜搭配了个遍,绿油油地排满蔬菜类的打菜窗口,所以“苦瓜菜”窗口前排队的人总是寥寥无几,当然,除了个别和食堂大厨“苦味相投”的同学。这其中就包括以彦。
刚开始是因为苦瓜窗口的菜都很便宜。她连续吃了一个星期后,一听到苦瓜就反射性地想吐。吃习惯了以后,倒也不觉得难以下咽。就好像她对梁夏的思念。习惯真是可怕,她习惯了在遇见他的日子上画圈圈。来到M市以后,看着空白的日历,她难受极了。
她回舅舅家过第一个周末,舅妈给她做了一大桌菜,看着一桌色香味俱全的饭菜,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母亲一个人坐在昏黄的灯光下对着一盘酸菜挑挑拣拣的画面,鼻子一酸,再没了胃口。
表姐夸她长得漂亮,眉目间都是尽是山灵水秀之地浸染出来的澄澈。以彦被夸得浑身不自在,目光往那餐厅光洁如镜的玻璃门上一看,只看见一个还穿着藏青色校服,灰头土脸的女孩的侧影,心里也了然表姐说的只是一句客套话。舅舅舅妈的脸上始终洋溢着和蔼的笑容,不停地给她夹菜,热情过了头反而让她觉得淡漠疏离。
半夜里,她翻身起床蹑手蹑脚地跑到卫生间,把晚上吃的肉全都吐了出来。习惯了苦瓜的胃,哪里承受得起这样的油腻?她靠着门,身体慢慢滑落到地上,思念像疯狂的蔓草在她脑海中一下子生根发芽,占据了她所有的思绪。原来在她最脆弱的时候,想的竟然不是母亲,而是他。
她颤抖着双手,掏出手机,开始拨那个烂熟于心,但是却从来没有拨过的号码。那是有一次,他送她回家,她鼓起勇气对他撒了个谎:“给我你的电话吧,以后我要是遇到不会做的题目,我好向你请教。”
他有些讶异,尽管他的成绩在他们班也是前三,但是她的成绩明明比他更好。再者说,他学的是理科,她学的是文科,她没有向他请教的道理。
看得出他的犹豫,她拿着笔和便签贴的手作势要缩回去,可是毕竟还是存着一点希冀的。
终于,他还是在她灼灼的目光中接过去,在那张纸上龙飞凤舞地写下自己的电话号码。
电话接通了,那一头的他居然还没睡。
“喂?请问是哪位?”熟悉的声音透过一根电话线就这样传到了耳边,那一刻,她觉得他离她是那么近,好像触手可及,隔着电话线,还可以听见生她养她的小城的浅浅呼吸。
人不可以太贪心,她为自己的失语找到了最合适的借口。原本对电话能否接通并不抱任何希望的,可是意料之外的,她竟然还能听到他的声音!真的不能太贪心,这样就好了。她在巨大的狂喜里匆匆忙忙挂了电话。
就这么几个毫无意义的字,因为发自他的声音,竟然也能让她拥有了一个礼拜的好心情。上体育课的时候,她不再忸怩不安,体育老师责备的目光落到她的脚上时,她也不再低下头,大大方方地迎了上去。连做习题的时候,嘴角也无意识地挂上了一抹微笑。
亦舒说:“生命从来都不是公平的,得到多少便要靠那个多少活得最好。”得到多少她无法选择,但她可以选择靠这些活得多好。
也就是这么一点希冀,这么一点念想,一直撑着她走到高考那天。那段日子自己身处其中的时候,总觉得全是血与泪的征程。现在想想,其实也没有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