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鲁迅最初还没有想学医,倒像要投笔从戎似的。1898(戊戌)年他18岁,带了8元的川资,于5月7日到南京,24日考取南京江南水师学堂(1913年更名海军军官学校,1915年又改为海军雷电学校。这算什么名字呢)“试习生”,3个月后试习结束正式补班,分在轮机班。鲁迅并不满意,以为那样就上不了甲板了(他对杨霁云说:“实习时却只能在内舱机器间中,后来知道只有福建人才可在舱面甲板上工作,外省人一律只好管理机器间。照这样下去,等到船沉了还钻在里面不知道呢!所以我就不干了。”)。其实他已发现哪个班都差不多,学堂的课程,是有4天英文,一天《左传》,一天作近于时艺的汉文;学堂的教师,是会把“沈钊”读作“沈钧”,又以为地球分东边一个、西边一个;学堂的纪律,是高级班理所当然必须欺负低级班,必要时可以拿学生杀头的“军令”;学堂的游泳池,因为淹死了人,已经填平盖了关帝庙镇邪,逢鬼节还要放焰口。只有学堂的桅杆,老高老高地立起来,他们喜欢爬上去看风景,没准也学着做个“凤凰单展翅”之类的亮相,那又有什么用呢。鲁迅想不出这样的学堂会教出哪样的水兵。但总要好过科举吧,或许他逃避似的想。年底进入县考时间,关乎前程,对全体读书人来说是天那么大的事,鲁迅却兴趣缺缺。他本来家学渊源,自幼(6岁)从叔祖父周玉田(兆蓝,秀才,鲁迅回忆是个胖而和蔼的老人。其实鲁迅的第一位老师是立房的堂叔祖周子京,但这位“明爷爷”学问太差,屡试不中考疯了,至于自残而死,成为《白光》的人物原型,他作不得数的)开蒙,11岁转入三味书屋,师从耆儒寿镜吾先生(怀鉴,同治8年秀才。为人方正,尚气节,崇礼义。感时伤怀,因绝意仕途,归三味书屋设帐授徒,课童以年8人为限,授业不囿于时文,而重文采。“三味”者,其子洙邻以为典出《李淑书目》:“诗书为太羹,史为杂俎,子为醯醢,是为书三味。”其孙寿宇则以为取义“布衣暖,菜根香,诗书滋味长”。鲁迅1892年旧历2月入塾,读书5年),在三味书屋已读完了十三经,开笔做了八股文和试帖诗,旧学的底子是很笃实的。但他到这时已志不在入泮,自取别号“戛剑生”,还刻两方“文章误我”、“戎马书生”的闲章,吹牛自娱(他倒认真地练习骑马,常常驰到明故宫去,冒着被驻扎在那儿的旗兵叫骂和投石的危险,也有示威的意思吧。他还曾经和旗人赛马,摔得头破血流也不在乎。越人气质,其拗在骨)。经长辈再三催促,才勉强回乡应童子试,中三图第37名,但服从到此为止,接下来就拒绝参加府考,他的托词是四弟椿寿病重,“鹡鸰在原”,身为长兄者理当照拂。家里只好请了枪手代考,总算又中八图第30名,得以在“大案”上保留名字,将来能够参加院试考秀才,鲁迅无可不可,总之他是打定了主意不会再入棘围的了。12月20日,7龄的椿寿夭折,丧事办完,已经到了1899年。鲁迅再赴南京,这回带了岂明(鲁迅给运作了个水师学堂额外生),改入江南陆师学堂附设的矿务铁路学堂——那是两江总督府听说丹阳与江宁之间的青龙山蕴有煤矿,特为培养专门技师的。采矿技术学自德国,学堂也就仿照德制,外语教德语,课程则涉及了数学、化学、地质、矿物等学科,固然确实粗浅的很,并且是纸上谈兵。他们学的这些,自己觉得大开眼界,却很受里人鄙视,人们读书是为了应试,绍兴人至不济也要做个师爷,“好男不当兵”,怎能去甚么水师陆师学堂呢?更何况这学堂的课程,一周足要念四五天洋文,“所谓学洋务,社会上便以为是一种走投无路的人,只得将灵魂卖给鬼子,要加倍奚落而且排斥的。”(乡里传说,犹以洋人为妖魔)
鲁迅当真已经立志不要八股了么?大约是的:那是戊戌年,舆论反思甲午战败的根源,每归罪于八股,“维新”成为流行语。在维新党人不遗余力的激烈攻击下,存废科举的争论起自朝堂,急于求成的光绪皇帝6月11日颁《定国是诏》,宣布创立京师大学堂,23日继发上谕,明令3年后的下一科罢八股制艺,以策论取士。于是天下骚然,有识者已自觉弃五经而转向实学。除此还有经济上的考虑,书院要一应用度,水师和矿路学堂是有津贴发的,虽然菲薄得很,第一年不过2两银子,总归聊胜于无。鲁迅的远房叔祖父周椒生(庆蕃,义房的)时为江南水师学堂国文教习兼管轮堂监督,揆理应当看顾的。诸看官,鲁迅到宁后将本名自樟寿改为树人,岂明自遐寿改为作人,都是椒生的手笔(据岂明解释还是因为当兵教人看不起,今后不好进家谱,故例以假名充数,谁知道那竟成了兄弟俩的学名)。
(甲注:岂明1936年10月作《关于鲁迅》,收入《瓜豆集》,解释鲁迅得名来由甚详:“鲁迅本名周樟寿,生于清光绪辛巳八月初三日。祖父介孚公在北京做京官,得家书报告生孙,其时适有张之洞还是之万呢?来访,因此命名曰张,或以为与灶君同生日,故借灶君之姓为名,盖非也。书名定为樟寿,虽然清道房同派下群从谱名为寿某,祖父或忘记或置不理均不可知,乃以寿字属下,又定字曰豫山,后以读音与雨伞相近,请于祖父改为豫才。戊戌春间往南京考学堂,始改名树人,字如故,义亦可相通也。”唯言落草时张香涛兄弟之一来访介孚事或有跷蹊。光绪辛巳即1881年,“多磕头,少说话”的张子青年届70,已开缺回籍。明年正月起复,任兵部尚书,他不大可能在此时入京的。香涛这时正在做清流,而巧于仕宦,已官符如火,一年内连升数级,刚刚擢了内阁学士加礼部侍郎衔,班二品,年底就实授山西巡抚,成为方面大员,而且山西没有总督,巡抚总揽军政大权。这年闰7月,农历8月初已到了公历9月底,距香涛外放只两个多月时间。内阁中书固然官微职小,有所谓“莫笑区区职分卑,小官京里最便宜。也随翰苑称前辈,好认中堂作老师”,那也称得上得参密勿的清秘之职,称为“中翰”,往往颇受重视,是军机处章京的预备。香涛在这个时候以二品上官拜访一位七品中书,果有何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