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原是生性敏感的孩子,在黯淡的环境中长大。“有谁从小康人家坠入困顿的么,我以为在这途路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伯宜死后台门各房分家,颇不利于鲁迅所属的智兴房。鲁迅遭叔祖周兆蓝逼迫画押,虽未屈从,受刺激相当深,后采入小说《孤独者》)家里突遭大变故,曾把鲁迅寄在安桥头(“鲁镇”,那里的居民差不多都姓鲁的)外婆家(外公希曾已在1884年辞世),旋随长舅怡堂迁小皋埠的娱园,历半年余,竟被台门中人视同乞食者,颇遭冷眼(好在舅母的弟弟少伊有大量小说看,《故乡》和《社戏》里也还有小朋友。周作人从小舅居,那时不过八九岁,还在溺床,呆呆的只不理会)。少年的灰色经历影响着鲁迅的性格,他的作品中,愤世总是常见的。除此还有“绍兴师爷”禀赋的遗传,与李莼客(慈铭,人以为一名士耳)有交往的介孚恃才傲物,常在家里咬指甲骂人,自昏太后呆皇帝直骂到子侄,骂得很是刻薄。他又偏心,溺爱幼子伯升(又名凤生,介孚妾章氏所生,幼年丧母,由另一妾潘氏抚养。1897年入江南水师学堂读书,毕业后任职海军,1918年身故,寿37岁)而苛求长孙鲁迅,鲁迅在学堂考到第二,便被斥为不用功,伯升考倒第二,却说尚知努力,没有做了背榜。凡此未必利于儿童心理的成长吧(《颜子家训》曰:“父母威严而有慈,则子女畏慎而生孝矣。”伯宜做的未必见佳,介孚看来还要差些。鲁迅后来将祖父毕生的书信日记付之一炬)。不过介孚脾气固然坏,学问是好的,思想上也较开通,至少是并不僵死。他对小孩子开蒙必自“三百千千”而至“学庸论孟”的路径有点不以为然,倒主张先给他们念一点历史,读读《西游记》也不赖,然后再学《诗经》(周建人《鲁迅幼年的学习和生活》说,他觉得《诗经》比较易懂),这样的深入下去。讲诗的话,他推荐白居易,“初学先诵白居易诗,取其明白易晓,味淡而永。再诵陆游诗,志高词壮,且多越事。再诵苏诗,笔力雄健,辞足达意。再诵李白诗,思致清逸。如杜之艰深,韩之奇崛,不能学亦不必学也。”(戊戌前后,介孚公从狱中寄一部《唐宋诗醇》回家给孩子看,中夹一张“示樟寿诸孙”的字条,说如此)1900年初,在南京上学的鲁迅回家度岁,走过杭州时去探望祖父,从介孚那儿带回的书里,有一本浙江求是书院章程,和一部十卷本《圣武记》:“这末后两种盖系过杭州时祖父交付带回者,那时求是书院刚成立,祖父信中曾说及,明正二十日招考儒童六十人,可以去考云。”(周作人《旧日记里的鲁迅》,署名周遐寿)肯教孩子投考那爿以数理化英文史地为主科,以《明夷待访录》《天演论》为必读书目,以资送学生出国为重要培养方式的求是书院,介孚的头脑非但不冬烘,甚至足可说声新潮呢。
同祖父介孚比起来,父亲伯宜为人和善得多了,对小孩子也好,虽督学甚严,却从不打骂的(周建人说小时候见父亲打过二哥一次,是因为同年纪相仿的叔父伯升吵架,鲁迅和周作人则好象忘了这事)。三个儿子偷偷用压岁钱买闲书《海仙画谱》看画儿,他并不说甚么,反倒觉得很有趣的样子。隔壁沈四太太家有个顽劣孩儿名叫八斤,鲁迅不敌,画一幅“射死八斤”泄忿,这位父亲见了虽然责问,也笑嘻嘻。他不许孩子无端欺负别人,但如受了欺负,就该强硬应对,简直“魇镇”都无不可,回家告状总归没什么用。一个人的性格总会带着童年的影子的。大约受家学影响,伯宜虽功名上淹蹇(只是个被革秀才),却还有一定眼光,据周岂明(作人,少鲁迅4岁)忆及,大概是1894年秋冬之交,伯宜在大厅明堂里同两三个本家站着,面有忧色的在谈国事。鲁老太太(瑞)又曾说过,伯宜讲现在有四个儿子(幼子椿寿那时还没有死。“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而椿寿独夭折,可知天心不从人意),将来可以派一个往西洋去,一个往东洋去做学问。在甲午年的晚秋,“变法的空气还一点没有,他的这种意见总是很难得的了。”(岂明《鲁迅的故家伯宜公》)
祸不单行,大约在牢里受了气,又被革了功名,前途绝望,伯宜放归后心绪极坏,竟然抽起鸦片,1894(甲午)年病倒(岂明回忆是这年冬或次年初),初则吐血,复转水肿(是不是肝郁导致的腹水呢),1896年去世,寿仅37岁。“我有4年多,曾经常常,——几乎是每天,出入于质铺和药店里……然而我的父亲终于日重一日的亡故了。”鲁迅于是至死不信中医(很不幸,他家所请的姚芝仙是“著名”的江湖流医生,后延医何廉臣,即是鲁迅《父亲的病》中的陈莲河,似乎是比较平实的,在中医史上也有位置,但不知为何鲁迅对廉臣更加恨恨,或者伯宜到他那儿时已金石罔效,到头来在他手里死去,鲁迅把帐算在他头上了吧),终于东渡日本,从学医开始了一生的征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