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下）

这个夜晚注定是玛丽安娜来到圣乔治后度过的最为辗转反侧的一晚。她的身体明明叫嚣着疲惫，可大脑却固执地运作着。她本以为自己累得可以倒头就睡，但事实上，当她睁开眼查看床头柜上开着盖子的怀表时，时针只是从‘2’移动到了‘3’。

当再一次醒来时，玛丽安娜大口喘着气从床上坐起，额头上遍布着细密的汗珠。她的眼睛圆睁着，鼻翼微微翕张，双手紧紧捏着身上的被子一角，脚趾紧绷。在她闭上眼的瞬间，上一刻梦中的景象依然活灵活现。淡金色的长发浸泡在血泊中，棕色的双眼没有一丝神采……那是陪伴她一起来到这个世界的友人。

玛丽安娜掀开被子走下床，赤脚踩在地毯上走到窗边，将窗户打开一道缝隙。也许是因为此时她的四肢已经足够冰凉，冬夜吹来的风竟并不让她觉得多么寒冷。

她朝着那夜空中的一轮明月伸出手，握住、又松开、然后再次握住……最后看着空空的掌心，慢慢地坐在地上，双腿盘起，就这么抬头看着月亮，沉默地坐到了天明。

第二天一早，玛丽安娜的双眼中带着明显的血丝，眼窝下有难以掩饰的乌青，看起来是疲劳过度引起的精神不济，而艾伯纳与她相差无几。黑发的少女和红发的大公之子齐齐顶着张无精打采的脸与对方打了个招呼。

尽管如此，调查却依然得继续。在艾伯纳的提议下，两人决定从alpha塔楼开始，希望能在抵达beta寝室前让自己变得精神些。昨天下午缺席的alpha并不多，一共只有三位，其中两位是病假，另一位则在一周前因故返回家族，到现在都还没有回校，自然也就不可能来上课了。

坐在一位请了病假的alpha房间里，玛丽安娜专注地盯着面前的人，缓慢又清晰地问：“你能回忆一下你在那之前做过的事吗？范围大约是一周内，期间发生的每一件事都是很重要的线索。所以，请尽量叙述得全面一些，哪怕是很微小的事，也请告知我们。”

她的身边还站着一个红发的alpha，此时正一腿微曲靠着墙，正是艾伯纳。他看似毫不在意对话内容，但仔细看他的表情就能发现，这位alpha双眉微蹙，嘴唇轻抿，目光中有几分凝重。

与玛丽安娜对话的是个高大的alpha少年，有着宽阔的肩膀和肌肉紧绷的双臂。但他的脸色却有些发青，眉宇间带着病色。这个alpha坐在房间的一张单人沙发上，端着一杯热茶。

只见他皱着眉，思索了一会儿，犹豫着说：“这都是挺久之前的事，有些小事我也记不清了，但我会尽力把能想起的都告诉你们。是这样的，上周，我和我的未婚妻约好了在周末去邻城莫尔特，陪她挑选一些这个月新出的手工衣饰花样。对了，我的未婚妻叫朱莉，她是个喜欢手工配饰和自制蛋糕饼干的omega，她也加入了学员们自发组织的手工协会和烹饪协会，平时放课后也都会和协会成员们在一起，所以我们见面的时间并不多。”

说到这，高大的alpha脸上带着些失落，然后又反应过来现在并不是时候，连忙道了声歉，冲着对面的黑发少女不好意思地笑了下。玛丽安娜却摇头表示并不介意，反而鼓励地看着面前的alpha少年。

在这种目光下，对方继续叙述了起来，声音比起刚才多了些肯定和坚决：“为了那个约会，我高兴了好久。周一和周二是上下午都被排满的实战训练课程，我想着约会的事，有些心不在焉，被一个矮个子的alpha打败了，唉……不过，我也记住他的脸了，下次我一定要狠狠把他打趴下！周三……嗯……我记得，周三是个大雪天，我和一个朋友偷偷问学院的侍卫买了些酒喝。我知道这不合规定，但侍卫们喝的酒可和学院里供应的果酒不一样，那种酒在喝下去的瞬间就觉得浑身火辣辣的，喉咙和肚子里有一团火在烧，一点都感觉不到寒冷。之后，我们穿着单薄的背心就躺在雪地上，一边喝着酒一边唱着歌，直到下午被导师发现，罚我们抄了十遍学院规章。呃，早知道应该把酒带回塔楼喝的。”

“那天晚上我在抄写规章，朱莉带着一些小饼干来找我，说是烹饪协会的成员新烤的莓果饼干，她觉得很好吃，所以带了一些回来让我也尝尝。虽然我一向不喜欢这样的甜食，但为了不让她难过，我还是硬着头皮吃了不少。第二天放晴了，我和我朋友都没去上策略课，溜到小树林边上的湖泊钓鱼……这、这也只是偶尔一次。周五的时候，我又放弃了下午的负重和体能训练，提前吩咐了学院侍卫准备好第二天去莫尔特城的马车。你们只要有过这种经历就明白了，周末的马车预约根本就供不应求，只能早些做准备。

“周六早上，我很早地就起来了，嗯……你们知道的，alpha在面对omega时总是不忍心让她们失望，所以每次约会我都比朱莉早到至少一小时。我们坐着马车去了莫尔特，路上朱莉说以后想去偏远些的小城镇定居，我觉得这个主意不错，我们现在正在计划着这件事。啊，抱歉，我又说了些无关紧要的话……咳，我们到了莫尔特后直奔珠宝行，朱莉看中了好几样首饰，但是我身上的钱没法买下全部。这真是个可怕的事实，身为一个alpha竟然连omega小小的要求都无法满足，那太让我尴尬了。所以我借口说去餐馆预定午餐，让朱莉留在珠宝行继续挑选，把喜欢的首饰全部包装起来。我偷偷去了趟钱币兑换所，用身份徽章暂时抵押了十枚金币。这之后，我去兑换所隔壁的餐馆订了午餐，又回到珠宝行。朱莉在精挑细选后，最终只买了一副耳坠。我当时真的很震惊，因为仅仅是一副耳坠的话，我原本带的那些钱就已经足够买下了。也就是说，我完全不必去兑换所！”说着，这个alpha的脸上露出了哭笑不得的表情。

“当天，我和朱莉度过了几乎完美的一天。第二天周日，我带着足够的金币又独自去了莫尔特的兑换所，因为我必须把身份徽章给赎回来。也不知是怎么了，可能是周六的约会让我太高兴，我竟然忘记把抵押文书带上！兑换所的负责人说，如果我没有抵押文书，就无法证明这枚徽章是我的所有物，所以不能赎回。我气得差点和那个负责人大打出手，但我也明白，这件事是我自己的过错，和别人无关……该死的文书……”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然后叹了口气，“那天晚上我气坏了，回到学院塔楼后，到深夜就觉得嗓子干得冒烟，几乎发不出声音，头晕眼花。到了周一中午时，我朋友来看望我，那时我才知道我竟然发热了！而且还因为高热失去了意识，没能去参加周一上午的实战训练课！这、这简直是耻辱！我是个alpha啊，从小就没有生过病，可是那天居然因为高热而失去意识……虽然很不想承认，但这确实是个事实。后来，我连续请假五天，每天晚上都会有高热现象，白天时反而舒服些。因为实在是无法坚持，这周我又缺席了全部的课程，直到现在，我半夜还会时不时地有些发热，但比起上周好多了。前后加起来，我都病了两周了，这对于alpha的体质而言简直不可思议！对了，说到这个，好像还有一个alpha也病了，和我是差不多的时间吧，这样就不止是我一个人倒霉了。”

玛丽安娜一边听，一边时不时地低下头用笔记录着一些关键字。这时，她点头道：“是的，我们已经拜访过那位学员，据他所说，他也病了快两周了。其实不止是你们，beta分院和omega分院病倒的人更多一些，上周就有许多人缺席各类课程。”

听到这样的回答，对方却忽然沮丧了起来：“beta和omega们的体质又怎么能和alpha相比啊！果然还是因为我的实力太弱小，才会输在这种事上吗……”

黑发的少女没有理会这句抱怨：“最后再问一句，昨天下午第一第二节课时，你在做什么？”

“啊，我就在房间里坐着看笔记，你们也知道，策略课的东西很让人头疼，要不是我朋友帮我准备了这些笔记和资料，我缺席了这么久，以后也不用回去上课了。”那个alpha摸着头，不好意思地说。

玛丽安娜点点头，笔尖在纸上划下最后一个漂亮的字母后，收起笔记本站起来：“抱歉，占用了你这么多私人时间，也非常感谢你对我们的协助。”

一直靠墙站着的艾伯纳看到她的动作，也跟着伸了个懒腰，晃晃悠悠地走出了房门。

“等、等等！”那个高大的alpha忽然叫住了两人，他的眼神有些躲闪，迟疑着问道，“昨天下午的事……我是说藏书室，呃……我只是从beta学院的朋友那里听说了一些，说实话，我从没想过在圣乔治学院会发生这样的、这样的……我不知道该怎么形容，但这里可是离王都最近的学院啊！只需要一匹强壮些的独角马，一个晚上就能赶到王都了，你们明白我在说什么吗？我知道你们正在调查这件事，我刚才说的这些，真的对你们有帮助吗？你们的调查有进展吗？我们、我是说现在的学员，嗯……我们是安全的吧？”

如果是平时，玛丽安娜也许会对这个alpha微笑一下，说几句安抚的话来宽慰他有些不安的情绪。但现在……她闭上眼呼出口气，又深呼吸了一下，最终却还是没能挤出笑容来。

站在她身后的艾伯纳烦躁地挠了挠头，皱着眉轻声说了句算不上回答的回答：“……也许吧。”

然而，就在他们前往beta学院寝室的路上，这个隐含着一些期冀的答案都被一个突发状况所打破。穿着黑色长斗篷的alpha分院院长看起来风尘仆仆，在经过艾伯纳与玛丽安娜身侧时停顿了下。

那位脸颊上带着两道法令纹的中年男性alpha皱眉看了两人一眼：“日安，孩子们。虽然很高兴看到你们没有像某些蠢货一样缩在被子里浪费了早晨，但我不得不提醒你们，昨天下午学院就公告了新的规章，从今天起实行宵禁和日间分隔管理制度，现在是beta分院的晨间锻炼时间，你们……”下一刻，他扫了眼艾伯纳火红的发丝，似乎是想起了什么，脸上露出了然的神色，转而说道：“抱歉，我的失误。你们两位在帮助梅丽尔殿下进行调查是吗，昨天她已经让人通知过我了。那就祝你们调查进展顺利，我还有些紧急的事务需要处理，失陪。”说完，那位alpha就要迈步离开。

“请您等一下！”玛丽安娜叫住了他，“请问，您要处理的事务是否与这次的藏书室事件有关？”

Alpha分院院长直接点头承认：“是，既然你们也在参与调查，早晚也会知道这个消息。刚才学院方面收到猎鹰紧急传信，事情又有变化。昨天下午第一批发现藏书室现场的人里，有来自王宫的omega合唱指导员。因受到惊吓，她不愿留在学院，连夜坐马车赶回王都。她的伴侣隶属王都骑士团，在得知藏书室事件后，直接通报了王都骑士团团长，并在今天一早上书要求彻查这件事，目前还没有后续的命令下发。”说到这，这位alpha的眉头皱得更紧了，“最好的情况是，陛下签发文书，任命梅丽尔殿下为负责人对此调查，而最坏的情况是……学院停止授课，由裁判所和王都骑士团直接介入，审查学员及校内职工。”alpha院长说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对两人点头示意后便离开了，步伐中带着无法掩饰的焦急。

艾伯纳和玛丽安娜对视一眼，都从彼此的眼中看到了明确的担忧。

学院被迫停课，且由直属于帝王的情报机构和武装力量介入，那事情就不是现在这样了。这个消息如果属实，恐怕会引起大范围的学员恐慌情绪，更不利于调查进行。同时，梅丽尔在这次事件中的身份也会变得很尴尬。她既是圣乔治学院的学员，又是赫尔特帝国的第三皇女，如果裁判所到来后架空学院高层，除非这位皇女及其下属愿意主动退避，否则不仅调查无法继续，连他们自身都会转而成为被调查者或嫌疑人。

王都骑士团长期秉持中立态度，但也对威尔王储恭敬有加。这次骑士团运作速度如此之快，几乎打了众人一个措手不及，其背后究竟有没有那位殿下的暗示已不可考，但调查进展到这一步，再让王都骑士团横空插一脚，不止是梅丽尔不会同意，就连艾伯纳和玛丽安娜都产生了抵触心理。

所以这个消息意味着一件事：留给他们的时间不多了。如果事情终将朝着最坏的那个结果发展，那他们必须在此之前、或者是，至少要在梅丽尔还有足够的权限进行协调和指挥时，找到藏书室事件的始作俑者。

艾伯纳握了握拳头，指节间发出“嗑嗒”的声响。他转了转脖子：“今天要是不能把那群beta一个个抓出来审个明白，我就把我家的徽章吞了。”

玛丽安娜无奈地看了友人一眼，发现对方干劲十足，似乎准备把beta全部打趴下。

……算了，总比昨天不情不愿的样子强得多。她自我安慰地想。

可是很快他们就发现，这一切准备和干劲都是徒劳。

虽然圣乔治学院一直有特意划分出的晨练时间，但对于大部分的学员来说，晨练时间就相当于睡眠时间。在平时，只能看到两三个愿意早早起来训练的人，剩下的寝室都房门紧闭悄无声息。然而，不同于往常，此时在beta学院的寝室附近，四五个beta们聚成一堆窃窃私语着。他们的身边摆放着几只半人高的箱子，已经上了锁。而不远处的回廊上，侍从们正扛着另外几只箱子朝着学院城堡偏门处走去。

艾伯纳和玛丽安娜到来时，四位beta正跟在抬着箱子的侍从身后，挂着忧心忡忡的表情，连多余的眼神都没能分给身边的两位alpha。

“几位，请问你们要去哪里？”玛丽安娜的心中其实已经隐隐有了答案，但她却仍不死心地问道。

几个beta和侍从停下了脚步，楞了会儿，仿佛这时才看到身侧的人。其中一名高个子的beta少年仔细观察了两人的外表和衣着，当看到艾伯纳那一头红发时，脸上的神情中带上了敌意和戒备：“你们是alpha吧。怎么不在你们的塔楼里，反而跑到我们这边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