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中）
短暂的沉默后，梅丽尔开口对那侍从道：“杰弗瑞，让这位管理员带路，去查看下藏书室内的倒影水晶，然后把影像记录进我们自己的水晶里带过来。”
那位蜷缩在藏书室大门外的beta顿时抖了下，不情不愿地说：“……您、您看，倒影水晶在三层的书架上方，就在那儿，并不远，是吧？您一定可以找到它的……”
可梅丽尔却强硬地吩咐道：“杰弗瑞，带他一起进去，别浪费时间。”
而这时，艾伯纳已经踩着散落在地上的书本，一脚深一脚浅地走进了藏书室。他一面看着脚边被血液染成深褐色的地毯，一面小心地不破坏藏书室内的现有状态。红发的大公之子看了眼身后停住了脚步的玛丽安娜，微笑了下：“可别告诉我，你在侯爵府里没见过血。”
黑发的少女摇了摇头：“我只是忽然想到，丽莎竟在这样的情况下保住了命，也许我该考虑去圣殿祈福了。”
梅丽尔走进来后，又转身把大门合上。她抬头扫视了一圈藏书室内的环境，双眉间拧出了几个褶皱。
而艾伯纳蹲在了被搬运到一层墙角处的移动楼梯边，他仔细地观察了一会儿，又看了看不远处被绳索和临时障碍栏划隔出的一大滩血迹和断裂的铁架：“这架移动楼梯应该是从上面坠落，正好砸在一个学员头上。”他说着，抬头看了眼高处的围栏，指着三层处缺了一截的扶手对几人说，“应该就是从那里坠落的。”
梅丽尔点点头，补充道：“根据第一批见到现场的几名学员描述，正是因为听到了藏书室里传来巨大的响声，所以才由导师带领，暂时停课来到藏书室查看。这个响声应该就是移动楼梯坠落的声音了。”
“……由于铺设了厚实的地毯，所以大部分物体……和人体落地的声音都无法传出，这也导致了事件发生后，经过很长一段时间，外界才对此产生警觉。”玛丽安娜踩了踩脚下的地毯，确定了它的厚度，“我之前在医疗院时听到几个beta们的议论，据说在此期间，距离这里最近的教室被一部分即将前往王都参加军演合唱的omega们征用了，所以第一批发现现场的还有几位omega和一位来自王都的合唱指导员。我认为，他们的合唱声也可以在一定程度上掩盖有可能传出的撞击声、打斗声，以及求救声。”
“说到这个，难道就没有人求救吗？事件发生时，藏书室里至少有几十个人吧，哪怕只有一半的人大声呼救，也足够引起外界注意了。”艾伯纳不解地问道。
梅丽尔一手握着腰间配着的长剑剑柄，轻轻摩挲着：“……这也正是这次事件的关键点。在我来之前，已经询问过医疗院的一位轮值医生。她的说法是，在被送往治疗室施救时，藏书室内保有意识的学员们曾试图攻击施救者和医务人员。听清楚，是所有‘保有意识的学员’。”说到这，她用力握了下手中的剑柄，吸了口气，“而在治疗过程中，这位医生发现，原本并无明显外放型信息素的beta学员们却产生了信息素外溢现象，且这些信息素处于十分混乱且危险的状态，无法分辨身边的人，攻击意识胜过了一切。甚至有部分学员在被强行灌下镇定药剂后，信息素却依然处于活跃状态，药效过后很可能突然对身边的人发起无差别攻击。”
“等等，你的意思是说，他们全部只剩下了‘攻击’这一欲望，然后自相残杀？还没有人呼救？”艾伯纳难以置信地喊道，跟着又挠了挠头，“……别开这种玩笑啊，哈哈……如果真有这种事，帝国早就完了。只要在王宫或者王都守备军里再上演一遍藏书室事件，那基本就不用担心后续处理了。我还是回去劝劝我家的老头赶紧卸任吧。”
他用玩笑的语气说着，却发现，无论是梅丽尔还是身边的玛丽安娜，她们的脸上都没有一丝笑意。渐渐地，艾伯纳也没了说话的兴致，他双手叉腰盯着脚边的一片血迹，吐出一句短促的咒骂。
正在气氛再次变得沉闷时，杰弗瑞带着管理员从楼梯处走了下来，但那位侍从的表情看起来却比一层大厅里的三人更为严肃和凝重。他对梅丽尔行了个礼，将手中的那枚巴掌大的水晶及其相连的固定底座递过去，说：“殿下，这就是藏书室的倒影水晶，但是我们发现它已经损坏了，无法记录任何影像，所以我就直接把它拆卸了下来。”
梅丽尔接过水晶查看了下，又递给身边凑过头来的玛丽安娜。
黑发的alpha少女用手指摸了下水晶上如蛛网般的裂痕印迹，发现并不粗糙膈手，应该是内部的裂痕。于是她又将那枚水晶翻来覆去地摸了个遍，最终在边角处发现了一个细细的凿痕。她指着那处凿痕对身边的几人说：“不是自然损坏，也不是被重物砸到，而是被人通过小巧的匕首，或者螺丝刀，或者类似的小型工具一点点破坏的。”说着，她又转头问那位beta管理员，“请问，这里的倒影水晶一般是多久查验一次？”
管理员用比之前稍显平复的声音回答道：“通常是……是三天。每隔三天，我都会去查看这枚倒影水晶。您可能不知道，有些学员会将珍贵的书籍偷偷带出去，然后卖给小商铺赚些黑钱。为了防止他们做出这种事，一般三天就要查验一次，这已经算是很频繁的了。本来今天就该查验的，谁知道、谁知道它竟然坏了！”
“也就是说，三天前，这枚倒影水晶还是完好的。”玛丽安娜下了结语，“有人在管理员先生检查后，带着某种工具进入藏书室，一点点地将投影水晶破坏。因为工具是小型的，所以可以贴身携带，不会引起他人的注意。而且看这个凿痕处的缺口，并不均整，应该是多次凿击造成的。那个人很可能是每天都来藏书室凿一会儿，一直到事件发生前，终于无声无息地破坏了这枚水晶。”
“细致、耐心、善于伪装。”艾伯纳冷哼了一声，“这个人要是加入王都骑士团，现在军功都好几个了吧。”
梅丽尔叹了口气，说：“不止如此，杰弗瑞之前对一些发现现场的beta问话，有几个beta还信誓旦旦地说，他们和导师来到藏书室时，门是被反锁上的，需要几人合力才能砸开。”说到这，她的眼角扫过了边上的管理员。
那个年迈的beta连忙解释道：“您、您听我说，这完全是个意外！就在昨天，我和几个侍卫一起喝了些酒，原本这也没什么，我每天都要和他们喝几杯的。可等我回到房间时，却发现窗户开着。唉……我的房间在地窖边上，是个半下沉式的房间，一向都有学员在这一片偷偷摸摸，但都没拿走什么重要的、或值钱的东西，大多是一些零零碎碎的铜币和我藏着的面包。您也知道，有些孩子就是喜欢恶作剧，有时还在我房里撒上些学院厨房偷来的面粉，弄得我没法睡觉。我家的孩子和这里的学员们差不多大，有时也喜欢做些让大人们头疼的事，所以我并不在意，也一直没有更换窗户的锁。”他说着，脸上露出了些笑容，但紧跟着，又忍不住苦着脸，“但是、但是，我今天起来要去藏书室时才注意到，藏书室的钥匙不见了啊！”
“我气坏了，觉得是个不懂事的孩子做的。因为这超出了普通恶作剧的范畴，所以我告知了几个分院的院长，希望他们好好约束下各自的学员。这个事院长们都是知道的，也能为我作证。但藏书室晚上不锁可不行，所以，早上我就前往莫尔特城，拿着装门锁时拓下来的锁具模子找了个锁匠……”
这么说着，管理员重新掏出衣兜里的那串钥匙，指着其中一把，“……您看，这把钥匙是全新的，一点儿锈迹都没有。等我回到学院后，事情已经发生了！我真的没想到……为什么不能晚一些呢？三天后，锁匠就会带着新锁和钥匙过来，把藏书室的门锁全部换掉。三天……只要三天啊！我当时还觉得，这个偷钥匙的人抱着些孩子气的想法，想借此引起注意之类的……我完全没想到，竟然、竟然会发生这种事……”管理员的语气里满是悔意和自责。
艾伯纳有些同情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肩，少见地安慰起一个beta：“这并不是你的错。你在钥匙被偷后做出了正确的应对，只是……毕竟谁也没有想到会发生这种事。你已经尽己所能，做到了一个管理员该做的事了。”
这个老者终于忍不住啜泣了起来，他单手捂着脸，用含糊不清的声音说着：“……对不起……谢、谢谢……”
“正如艾伯纳所言，这并不是管理员先生的错。”玛丽安娜说。她抬头环视了一圈已经千疮百孔的藏书室和遍布其中的血迹，想到丽莎苍白的嘴唇和双颊，还有那不断被抬往治疗室右侧的担架。
“……需要为此负责的，是‘那个人’。”
“那是个非常细心、也有足够耐力的人。”玛丽安娜说着，看向面前的一副桌椅，“想象一下，‘他’不想引起别人的注意，所以选择先在一层大厅处坐下。‘他’翻看了一会儿书，然后上了二层，寻找某一本书。期间也许还询问了别的学员，在对方的指点下去了三层……但‘他’其实早就知道，‘他’说的那本书就在三层。”
玛丽安娜的目光投向了三层的书架，“之后，‘他’走到倒影水晶下，通过移动楼梯攀上了书架顶部。‘他’拿起那本书，迫不及待地坐在楼梯的托架上翻阅了起来。等到临近午间休息时，藏书室里的学员少了些，‘他’掏出事先准备好的小刀，一点点地在水晶边缘凿击。一边凿着，‘他’一边用脚轻轻踢打着移动楼梯的台阶，凿击声混在了这种节拍里，没有人察觉‘他’的行为。这样枯燥又乏味的事，‘他’足足做了三天。同时，‘他’也非常自信。‘他’清楚地知道，如果不在三天里完成这个任务，管理员就会来检查水晶，而‘他’的计划就会暴露。尽管如此，‘他’还是选择了这种繁琐的方式。”
“‘他’对学院很熟悉，这种熟悉不仅指周遭环境，还包括各个员工的性格和习惯。昨天，‘他’从藏书室出来后，趁着管理员去与侍卫们喝酒的空隙，穿戴得和那些喜欢恶作剧的学员一样，撬开了窗户上并不牢固的锁，轻松拿走了藏书室的钥匙。‘他’在今天的某个时刻布置好了陷进，这个步骤必须由‘他’亲自进入藏书室才可以完成，这也是‘他’提前破坏倒影水晶的原因。做完这一切，‘他’很高兴地走出藏书室……”
玛丽安娜走到门边，打开门踏出一步，她站在门口闭上眼。
“……门外有美妙的歌声，门里是‘他’精心布置的乐园。这个乐园这并非随意挑选，而是经过了缜密的思考。厚实的地毯和门板隔绝了声音，足够多的演员让这场剧目不至于太快落幕，管理员对恶作剧学员的恻隐之心让‘他’可以顺利拿到钥匙，而且藏书室这个由书本组成的舞台更能体现鲜血的美丽，这很符合‘他’的喜好。”
玛丽安娜慢慢地叙述着，她的身影在透过拱形柱的光线下被拉长，一直从藏书室的大门延伸到血迹斑驳的书桌，就像一柄漆黑的利剑，将藏书室一分为二。
“对‘他’来说，计划和舞台都是完美的。在一个美妙的、充满阳光的午后，伴随着歌声与书香，‘他’带着些兴奋站在藏书室外。那时是上课时间，没有无关的人来打扰，也不会太快让表演落幕。而接下来，‘他’将亲手锁上藏书室的大门，也将亲自为这场剧目拉开帷幕。‘他’辛苦准备了这一切，现在轮到‘他’品尝果实的时候了。出于自信和对完美的追求，这绝不能交给别人来做，否则这个计划就有了瑕疵。”
玛丽安娜走到拱形柱边，扶着回廊处的围栏。
“‘他’还是个懂得享受的人，所以计划开始后，‘他’没有立刻锁上门离开，而是站在门外聆听着远处的合唱。当然，那时如果再有一些茶点就更完美了……过了很久，直到觉得合唱声让人腻烦，‘他’才拿出钥匙，轻轻地把藏书室的大门反锁上。”
梅丽尔思索了会儿，点点头：“我明白了。”
她正要下令，看了眼身边目瞪口呆的艾伯纳，又转头看了看身后愣住的杰弗瑞，想了想后，对脸上满是茫然之色的年迈藏书室管理员说：“你去告诉守备队的队长，我需要各个学院导师的授课时间表，校内员工和管理员的轮值记录，以及今天一整天的学员出席记录。半小时之内我要看到这三样东西。”
本就有些自责的管理员立刻应声跑向不远处的侍卫队。此时的他正迫切希望能为调查的进展做一些事，哪怕是传话这样的小事。
艾伯纳回过神来，上下打量着玛丽安娜，似乎恨不得把友人的骨头都看穿。过了会儿，他用一种略带庆幸的语气对黑发的少女说：“幸好你没去杀人放火，不然侍卫队就太可怜了。”
金发的皇女走出藏书室，靠在门边，掰着手指细数道：“根据克努特小姐的描述，现在我来总结一下我们的发现。第一，这个人最近经常出入藏书室，且他的外表和着装不会引起他人注意。第二，这个人对管理员的习惯了如指掌，一定是圣乔治学院内的导师、员工、或学员，而非外来者伪装后潜入。第三，在今天下午的第一、第二节课的上课时间内，这个人有很大可能是空闲的。第四，这个人细心、耐心、自信、有控制欲、追求完美，且具备一定艺术鉴赏力。第五，这一点是最重要的一点，同时也是最无法确定的一点……假如这个人使用的是某种危险的物体，那么该物体很可能必须由他亲自处理才能发挥功效；假如这个人本身具有扰乱他人信息素并致使其自相残杀的能力，那么能力实现的前提是，他必须亲自进入事件现场或必须与目标人物接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