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golas北上游侠历险的事，他早已从森林里传来的风中得到讯息。他的绿叶，走过了大大小小的城镇，穿越过一片又一片的沼泽和荒原，经历过无数的人和无数的事，他性格没有多大改变，爱唱爱笑，天真活泼，每经过一个小酒馆驻足，几乎都能立即和当地的歌手、诗人结成好朋友。

可那不够让Thranduil放心。人类，不过一群游走于光明和黑暗中间的生物，寿命微短，见识有限，终其一生为了那么点可悲可怜的权利和财富斗争不休，直至死亡——他们中最黑暗的也不过是黑暗本身落下的一块碎片。

Thranduil怎能放心将这样的孩子亲手送进那通往黑暗的旅程？他会在这里拦下他，阻止他一无所知地逼近死亡，告诉Legolas他是怎样亲眼看着自己骁勇善战的父亲倒在黑大门前，至死还坚守着责任，不曾丢掉的王权之剑，剑刃上全是鲜血；他又是怎样看着安卡拉刚的龙火狂飙突进横扫过境，弓箭强弩刀剑盔甲都毫无还手之力，无数族人的脸庞在龙火中扭曲，他们痛苦，惨叫，最后归于灰烬。西尔凡精灵的驻军地一天更比一天空旷下去，没有悼歌，没有安慰，没有埋葬，只有那一轮血红色的太阳，和漫卷天空无边无际的灰黑烟尘。

大绿林在最后联盟之战中失去了近三分之二的精灵战士，那些永远空着的树屋，像一道藏在暗里的伤疤，横贯森林永不愈合。

和Elrond分开，Thranduil独自一个人漫步在瑞文戴尔的花园一角，风之戒不仅使这里一年四季气候宜人，更以非凡的力量祝福了这里的水土，树木高大繁茂，花草葱茏，足以征服每个热爱自然的精灵，让他们义无返顾为之心驰神往。

Thanduil就是在这里，见到了自己阔别已久的孩子。Legolas极小心地分开那些交叠的树影和柔软的枝条，也看见了自己朝思暮想的父王。

“Adar.”他小心翼翼地开口，蓝色的眸子一片透澈，像是无边无际的海洋，蕴藏着欣喜若狂的神采。那金发国王定定看着他好一会儿，给出了稍显迟钝的回应。

那孩子还是自己心中的模样，只是清瘦了，愈加明晰的骨骼轮廓下，隐隐透出力量的弧度。大约是为了行动的方便，束发的银额饰被除下，淡金色的长发在耳后结成两束精致的战士发辫，显得更加干净利落，蓝眼睛里神采更足，驻留在自己面前的时候，轻盈得像森林里偶然跃出的幼鹿。

Thranduil抬起右手，想要做出精灵族表示拥抱的手势，却在下一秒被那个撞进怀里的柔韧身体狠狠僵在了原地。

那个拥抱来的极突兀，Thranduil能感受到那双勒住自己腰和背的战士的手臂上蕴藏着极大力道，似乎这不仅仅是一个拥抱，而是另一种东西，同近百年郁结的思念一道乍然倾泻而出。

有熟悉的气息汹涌而来，Thranduil抬起手，轻轻抚摸着那孩子的背，描摹思念成疾的弧度，吮吸他白皙的颈侧一点一滴泄露的绿叶清香，直到他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失态，才没有征兆地退开一步，垂下睫毛掩藏眼神里最深最沉的苦痛。

他是他的父亲，他怎可……

然而他爱Legolas，无论用什么都不容置疑。他活得足够久，足够他看清什么是平常温馨的亲族之爱，什么又是情爱。

这世上的爱那么多，唯有Legolas纯真的爱于他而言是猛毒，只要一滴就足以让他泥足深陷不能自拔，最终在日复一日的罪孽和空寂中走向消亡。那双美丽的眼睛彷徨迷惑，森林里的幼鹿失了道路，迷失在深重的黑暗和悲伤尽头。幽暗密林最出色的战士，此时也不过是个为爱饱受折磨的年轻精灵。

“您是来找我的吗？Adar？”他调整语气，尽量让整段话听起来顺畅恭谨，像是最普通的孩子与父亲之间的交流。

Thranduil定了定神，恢复了一贯的表情和神态，“是的，Legolas.”他回答，“我来接你回去。”

“回去？魔戒远征队即将出发，摧毁至尊魔戒刻不容缓，我不能在这个时候跟您回去。”疑惑染上年轻的眼睛，“难道Lord Elrond没有对您说过这件事吗？”

Thranduil轻轻蹙起了眉头，“我想他没有告诉你，这可不是一次快乐的旅行。护送持戒者，你们要经过数万半兽人军团驻守的黑暗之地，孤军深入，没有补给，没有援助，没有退路。”他提高声音，“这简直是去送死！”

Legolas很平静地回答：“恰恰相反，adar，Lord Elrond已经向同盟中的九个人反复地交代过，这一路将会碰到什么，也确保每个人对自己可能遇到的危险也都有清晰的认知。”他看着Thranduil的眼睛，缓缓地说，“我可以保证，在这个方面，他并没有对我们做出任何欺瞒。”

“而你的决定，就是明知道有去无回，还要义无返顾地踏上那条路？”

“我只知道邪恶必须被摧毁，不管付出多大代价。”看着那双明朗的蓝眼睛Thranduil忽然就感到了无力。他的绿叶长大了，有了自己的看法，自己的观念，自己的坚持。

而他无能为力，他对他的纯善无能为力。即便明知道所有的善或多或少都要付出代价，而这一次，可能是生命。Legolas就这样看着Thranduil的表情渐渐变成隐忍和哀伤，原本高大挺拔的身影，气势忽然之间弱了下去。

他背转身，语调从容，只有音节停顿，间或带出极不明显的轻颤，“如果这是你自己的选择。”仅止于此，突兀地没有下文。

年轻的精灵走上前从背后环住了父亲的腰，下巴抵在他肩窝上，轻柔地开口，“我保证，我会完完整整地回到您身边，ada.”

即使知道在所有结局敲定之前这不过是一句可有可无的劝慰，Thranduil还是忍不住转过身来，静静看着爱子。Legolas将手贴在父亲胸前，“您参加过最后联盟之战，最终击败了索伦，带领密林的战士回到家乡。您的孩子，也不再是那个天真无邪，只懂得吟诗和玩乐的小精灵了。”

“我是Oropher的血脉，是Thranduil的血脉，是所有森林勇士的血脉。”

“我以我光荣的血脉宣誓，将永不使我的家系蒙羞，永不使我的……父亲蒙羞。”

他对上Thranduil的眼睛，再次郑重地许下承诺，“我会平安归来。”一片柔暖的阴影凑近——是Thranduil情不自禁地吻了他的额头，他则回以一个恰到好处的拥抱，然后再没有更进一步的接触。

“还有一件。”Legolas沉默许久终于再一次开口，“我想，或许只有我成功归来的那一天，才真正够资格站在您身边。”他眼中的期待依然闪耀，如同洒向夜空的群星。

Thranduil修长的手指穿行在年轻精灵的发间，“你是我的孩子。”他叹息，“不管你做过什么，没做什么，这一点永远都不会改变。”

他不能接受他的爱意，只因为那扇不可逾越的血亲之门。他怎能放任这罪恶的爱将彼此双双撕毁？他的拒绝必须从一开始就坚定，就不可打破，精灵的生命太长，长到足够他纯真的孩子用无尽的时间遗忘所有的爱与恨，遗忘所有的执着，迷恋和憧憬。

也遗忘他。

……

雪又开始下了，不大，但很急，皑皑的银白色很快就覆盖了远远近近的山地和丘陵。

这一年的霜尽日似乎比往常都要来得晚些。

Galion缓步走过空无一人的林地大殿，国王还没有醒来，自从孤山和绿叶森林被霜雪覆盖，Thranduil的力量就被压制到极限，更不用提他偶尔还需要献出一部分补充森林流失的魔法。广袤的绿叶森林曾经赋予王者令人难以想象的魔力，而今作为报酬，它毫无保留地从Thranduil身上汲取。

中洲的精灵族群在渐渐消亡，那些曾经闪耀如夜空繁星一般的精灵之光，慢慢趋于消散。当最后一扇曼督斯的大门也向他们关闭，剩下的精灵就只能等待，等待躯壳的腐朽，等待孤独和空虚将灵魂慢慢啃食。

当Galion推开最后一扇门的时候，阳光正好从窗外洒落进来，照在Thranduil沉睡的侧脸上，颜色冰冷，像是洁白的玉石雕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