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eoglas已经很少再做如此真切的梦——自从Thranduil出现在他那可怖的梦境中以来,每当他觉得自己将要进入另一个虚幻世界的时候,他就会从深沉的睡眠之中惊醒,悚然战栗,冷汗爬满额角和脸庞的每一个角落。然后他掐着自己的手臂,卡住自己的脖子,禁止自己再度入睡。
他不能再次眼看着Thranduil消失在他眼前。
可这个梦不一样。它是鲜活的,流溢着阳光和黑森林里常年纷飞的木叶气息。他的每一节肢体都在缩小,逐渐变得稚嫩,像原本挺拔的竹子在奇妙的魔法作用之下又一寸寸缩回竹笋的壳里。他还是族人眼中倍受宠爱的绿叶王子,他还是高傲优雅的林地国王。
一切和六千年以前并无差别。他和他在碧玉色的湖边坐着,幼小的Legolas坐在国王的膝头,精灵族的神鹿停留在他们身边悠闲地咀嚼青草,偶尔抬起巨树枝杈一般的角,将王子举上半空,用湿润的鼻头亲昵地蹭蹭Thranduil的手背。
湖畔极静,只有风在林间穿行的声音。Legolas怔怔地伸出手臂,那藕节一样的白嫩让他觉得既陌生又熟悉。他看了很久,直到终于失去平衡一头从鹿角上栽了下来,掉进那带着森林芬芳的怀抱里。国王带着疑惑打量自己晕晕乎乎的独生儿子,Legolas只是看着他笑得满脸愚蠢。
从很久以前,他的记忆中就不再有和Thranduil如此亲近的时候。他爱他的精明傲慢温柔,又害怕他的厌恶抵触反感。他在漫长的思恋之中活生生把自己扭成了矛盾体,拉长成一张无助的弓,不能正中靶心就只有崩断毁弃。装作醉酒时他鼓起勇气的那一吻也是最绝望的一吻。
他看见他偏过头颅,星光为他的长睫毛和精致轮廓打上最美丽的一层晕环,唇微微抿着,在他稍一抬头就能够到的地方。手指轻轻在他的嘴唇上反复摩挲,不用力,也不煽情,连一丝欲望的影子都见不到,只是带着深重的疼惜。Legolas愣愣地任他抚摸,把自己的下一步计划抛到九霄云外。
许久,美丽的精灵王者垂下眼睛,淡淡地说,“去休息吧。”如同对待那个闯进他的议事大厅,以做了噩梦为借口勒索了他长时间的拥抱之后,心满意足打起瞌睡的幼精灵。Legolas知道自己现在的表情看起来一定很可笑,他刚刚失去了他孤注一掷的筹码,他已经输光了身家不能再赌,继续下去他怕会失去他最后一点疼惜。盛宴散尽,只有星光还未安睡,彻夜照耀。
他是他永远不可企及的星光。
唇上的触感没有消失,反而变得愈来愈鲜明,冰冷、潮湿又滑腻的触感挥之不去。海风拨弄着精灵湿漉漉的金色长发,几株新鲜的海草黏在精灵的脸上和唇间,他的脸苍白,一件瓷雕一样了无生气,他静静躺在海岸任由潮水冲刷,手里还紧紧地攥着一块舵的残片。
当一只白海鸥停驻在岸边的时候,那纤长的睫毛终于动了动,清澈眼睛缓缓张开,蔚蓝色的,像是眸子里倒映着另一片海洋。白鸥驯顺地跳到他身边,任由精灵的手抚上它纯白的羽毛无意识地抚摸。那双眼睛里盛满了茫然,还有伤感低落。
他最终也没能离开西方一步,只能在此时此刻,衣衫褴褛,狼狈不堪地坐在海滩上,反省自己的无能无知,品尝失败的苦果。他面前的西方海域宁静无比,潮涨潮落依旧如常,以一种最淡漠的姿态渲染胜利者的桀骜,如同永恒以其永恒,在时间面前也敢于耀武扬威。所有的力气都被抽干,全身上下没有一处骨骼肌肉不在隐隐作痛,像是风暴撕扯之后丢弃在地上的破布。
什么也没有了,他脑海中只有空空荡荡的一片。强烈的无力感席卷而来,蔓延吞噬着他。他不知道自己还有什么办法,以一己之力对抗海洋的主宰和他那出名狂野暴躁的侍者,就像一只蚂蚁试图对抗大象。即使在维拉们已经放松了对沿岸监控的当口,他也没能离开这片海域。而盛宴散去之后,那些锐利的眼睛将重新开始在每一处岸口巡游。
Legolas将手里那一小片残破的舵丢弃,坐在沙滩上发呆。他不知道确切地过了多长时间,那只白鸥已经逃离了这片死寂飞得无踪无影,遥远的海平线由亮转暗,又变成纯粹的金红。洁白的泡沫在他脚下堆积了无数,随后被上涨的潮水冲毁。到最后他终于踉跄着站起身来,脚步虚浮地走向远方瘦骨嶙峋的绵延山峰和树林。
他跌跌撞撞地走了很久,没有目的,也没有方向,他赤着脚,披散着头发,幽灵一样在森林里游荡。饿了就打猎,渴了随手撩起流经森林腹地的泉水浇在脸上,他很少进食,也很久没有休息,眼前上了雾似的模糊一片,每到夜晚他就绝望地凝视着天空,他闭上眼睛却还是头痛欲裂。他不是不感到疲惫,恰恰相反,那种累积起来的疲惫,无力和空虚已经侵入了他的四肢百骸,每一寸血肉,单纯的休息已经不能治愈。他只要一摸到睡眠的边儿,那些几乎能够摧毁他的噩梦就开始在他眼前轮番上演。有时是乌欧牟威严庞大的身体,有时是欧希狂笑着在海面搅起的连天风暴,和风暴中间毫无抵抗能力的自己,有时又是自己日夜思念的那张脸,和密林的雪,无穷无尽,厚重冰冷得让人窒息。
曾有多次他攀登上高耸的山峰向远处眺望,却什么也看不到,只有白云转瞬之间变成苍狗,只有成群的鸟在天边飞掠而过。山口有一汪干净的湖,湖面极为平静,似乎所有的阳光都被收拢归束之后再强烈地反射进他的眼睛里。那双曾经能在静夜里射中针尖,直视明亮的天光而依旧不改其锐利的眼睛,忽然让他感到难以抑制的疼痛。
Legolas捂着眼睛慢慢弯下腰跪坐在地上,掌心微微颤抖的那一部分无比干涩。他张大眼睛看向自己远在中洲的故国,空茫的山脉和天空将他合围包裹,仿佛在这无尽的苍凉之间他已然被埃尔达宇宙所抛弃。他失魂落魄地走下高山隐入森林,厚重繁茂的枝叶剥夺了他的方向感,他只好在每天日出的时候出发,追逐太阳升起时从树林枝桠间透过的那一隙薄光一路前行。
时间、空间在漫无目的的游荡之中失去了全部意义。他就这样在森林中一直走着,没有休息,也不曾停下享受西方福地的美景。这不是精灵惯有的那种,天人合一近似休憩的漫游,于Legolas而言是自我放逐,他因他的无力而判决的自我放逐。
他似乎已经走过了很久,绵延不断的山脉正在他脚下消失。在一天的清晨他终于翻越了最后一座山峰,面前是一望无际的开阔平原。他看见碧绿的平原,还有平原尽处如他心目中家乡一般葱翠的森林。在山脚下Legolas仰起头深吸了一口气,让树叶在风中留下的芬芳灌满他的肺腔。挫败和悲哀退了些许,蓝眼睛渐渐又有了神采。
精灵之眼重新变得锐利,他轻易地在平原上,稍稍靠近山的这一边分辨出了同族的身影,那几位精灵显然也注意到了这个孤单而狼狈的访客——在西方福地尚还有精灵能将自己弄得如此破烂,可真是一件不怎么简单的事情。精灵身体轻盈,脚程极快,没过多长时间Legolas就到了山脚,那几名干净整洁的同族打量着他,后者摘走黏在脸上的两绺头发,原本纯粹的金色因为沾了灰土而呈现出浑浊的黄褐。露出来的脸庞本该白皙英俊,却被泥土染得黑一道白一道,原本的五官轮廓几不可辨。直接踩在草地上的赤脚,足踝还有几道被尖锐石棱划过留下的血痕,这样的伤口在他浑浑噩噩的日子里他早已经习以为常。精灵的自愈不是瞬时的,只是一个相对迅速的过程。新伤和旧伤相互叠压覆盖,留下日期最近的还印在皮肤上。
看着眼前伤痕累累,又肮脏得像个人类的Legolas,几名精灵互相交换不可置信的眼神,将关切的目光投注在他身上。
"维拉啊,在你身上究竟发生了些什么?"最先开口的是一名年长的精灵,Legolas听见这句问话的时候愣了一下,几个月的时间,他虽然过得茫茫然不知所以,却断还没有愚蠢到失去理智的地步。
那双蓝天宝石一样璀璨的眼睛闪动,"我偶然路过这里,不慎从山崖边摔了下去,走了很多天才走回这里。""哦,真是个小可怜。"另一位年轻的精灵姑娘夸张地感叹了一声,注视Legolas的眼神多了几分同情怜悯,"这地方的山可是出奇的陡。"她说,"你一定走了不少冤枉路。"
"你难道没有同伴?"
Legolas回答,"没有,我孤身一人。""原来是个孤独的旅行者。"女精灵身边一个精灵开了口,话语里有三分笑意,黑发,灰眸子清澈和善,精灵难以从表面来判断年龄,但他对待Legolas的态度,让后者很容易经由这种亲切而联想到兄长一类的亲人,他看着Legolas,不仅是话语,眼睛里的笑纹也越来越重,像一颗笑的石子,投进了静谧的湖引来层层动荡,"你至少该洗个澡。"这句话吸引了他两个同伴的注意,他们打量着面前这个衣衫褴褛的陌生精灵,在心里不约而同地点头同意,维拉在上,这绝对是他们见过的最肮脏的一个精灵。
这怪不得Legolas,他从海滩上九死一生地醒过来的时候,就已经是这副破衣烂衫的模样,在山脉上跌跌撞撞地漫游的那几天,他光顾着抵抗噩梦,反省自己的无知无能,又爱又恨地在幻觉中见到Thranduil的脸,甚至有好几次都差一点因为在喝水的时候发呆,而把自己溺死在淹不过他小腿肚的山间清泉里。
风吹,正好掀起他已经完全变成破布的一块裤腿,落难的森林领主艰难地笑了一下,用暴露在外的脚趾将它踩掉,试图藏进脚底。那几位陌生的精灵看着他窘迫不已的样子,都自动自觉地背过身去给他留下些尊严,只用目光交流,偶尔发出些善意的笑声。
"冒昧地问一句,这里离南部森林有多远?"Legolas把手指梳进自己乱成一团的头发,妄图扯开那些错综复杂地纠缠着的结。
黑发精灵的眼神变得诧异,"你来自南部森林?"关于这一点,Legolas实在没什么好隐瞒的,"是的。"
"那片由一位曾经战胜黑暗的英雄所庇护的森林?"精灵姑娘张大眼睛,又一次向Legolas求证。"是的。"他毫不怀疑,她口中那位"战胜黑暗的英雄"就是自己,他又一次怀着羞赧的心情打量了一下自己周身,决定要把这个秘密掩藏到底。如果被他们知道,站在他们眼前这个裹在一团破布里的精灵,就是南部森林的领主Legolas,那可真是丢尽了族人的脸,到时候,即使精灵没有胡子可吹,恐怕那些议政大臣们也要气得头发根根竖起了。
Legolas不无自嘲地这样想着,看见对面的精灵摇了摇头,怜悯地叹了口气,"你要回到南部森林的话。"他说,"那可是相当长的一段距离。"抬手指向平原的另一面,森林和平缓山岭的轮廓在远处若隐若现,"你知道那一边是什么地方吗?"
Legolas诚实地摇了摇头,"不知道。"这一回精灵姑娘抢先开了口,"那里是曼督斯神殿的方向啊。"Legolas一惊,在他如同孤魂野鬼一样茫然无措的游荡之间,他已然来到了那精灵安息、重生的神殿,这是他所不曾料到的。而他的南部森林,离这里也确确实实还有很漫长的一段距离。
理智告诉他,应该横穿面前的平原,取道向北,走最快的路线回到属地,自他悄无声息地离开森林宫殿,已经过去很久。即便忠心耿耿的摄政大臣们依然能够各司其职,维持领地的稳定秩序,恐怕单纯天真心思又少的木精灵们,也早已经因为金发领主的骤然失踪而乱成了一锅粥。
可是心里却始终有另一个声音在催逼着他,牵引着他的灵魂不受控制地向平原的尽头进发,那座庄严而清冷的神殿,居住其间的维拉,他们在这里将精灵从旧的,死去的痛苦中解放出来,赐给他们受祝福的新生。
环伺于神殿左右的迈雅,这些善良的次神也收容那些不愿再保有□□,而选择以灵魂姿态继续生活的精灵,为他们打造居所,和他们结成亲密的友人。
这其中就包括了Legolas的祖父,巨绿森林的第一任国王。西渡之后Legolas得到了他没有接受转生,而在曼督斯附近定居下来的消息,他第一时间就前去拜访了这位自己从未谋面的长辈。在Thranduil讲给他的故事里,Oropher的身影总是频繁地出现。他曾经挥舞着宝剑和巨龙作战,也曾经奋起捍卫多瑞亚斯故国,他带领族人穿过皑皑白雪覆盖的崇山峻岭,在山毛榉和野花一起盛开的林间草地上加冕为王。
Thranduil用温柔和平缓的语言将这些尘封的故事娓娓道来的时候,Legolas仰头看着即使坐在他床边也依然显得过分高大的父亲,小脑瓜里暗暗想着年幼时的Thranduil是否也曾如自己崇拜他一般,崇拜过Oropher。
“如果你要回南部森林的话,那边可不是正确的方向。”这句话一下子点醒了正在神游的Legolas,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已经向着平原尽头那片森林走了很长一段距离。他停下脚步,出神地凝视着那个辽远的方向,半遮半掩地回答,“我想要去曼督斯的神殿拜访一位长辈。”
心直口快的精灵姑娘用目光紧紧地环绕他一圈,“就这样去拜访长辈吗?”Legolas语塞,而那另一位有着仿佛诺多族相貌的精灵温和地开口,“跟我们来吧。”他说,“让我们向你提供一些帮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