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从离开别墅到静候他的怒火危在旦夕直至死亡后内心的首次平静。我本以为通话会在他叹息完后结束,等到的却是平和而略带不甘的话语:
“就算你再怎么想回去也不该这么一声不吭地走。”
“若林,我这样的混蛋不值得你担心那么久。”
“我当然知道你是混蛋!但我可没有害死混蛋的爱好!”
我无法掩饰内心的想法,也许它极为荒唐,但事实的确如此:他仿佛是个在等待猎物回归的懦弱猎人。
“你现在知道打电话给我了?”
“知道了,知道你还在怄气。”我脸上挂着恶作剧成功后窃喜的笑容,“你不打算来接我?真的不来?我还没吃晚餐,现在饿得慌。”
不知道何时养成的厚脸皮使我现在仍然想依靠他的同情博得原谅,说真的我不大喜欢自己现在的状态。“你在哪?”
我抬头看着路标上的名字:“琳程路168号,在个丁字路口,有家……报刊亭。”
“那你等着,我从山上过来至少一个半小时。”
“好。”
若林挂断了电话后我将被攥得皱巴巴的一元零钱递给睡眼朦胧的报刊亭老板,他看我的眼神有些诡异。“老板,够了吗?”
“你刚才一副打错电话的表情,后悔了?”他狭长的双眼不信任地看着我,下垂的眉毛挑衅地上翘着,像在扮鬼脸。他察觉我快笑了,对着电话扬了扬下巴:“……媳妇儿的?我知道,现在的小姑娘火气都不小,我也知道,你小子绝对不是个好丈夫。”
“哟呵,老板你眼这么尖?”我最终还是忍不住笑了。
他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手机:“行了,我要关门了。”
“等等,老板,我能和您咨询点畅销杂志的问题吗?”我伸手盖住了他面前的几本书,“近年的畅销书籍一般都是什么类型?”
他鄙夷地看了一眼:“这年头还在开着报刊亭的不多了,估计你也是个没进步到哪去的青年。”他指了指我手下的杂志,“连载漫画全年龄畅销,至于小说——悬疑、言情还有……你是写小说的?”
我不想和他多啰嗦:“麻烦把畅销书一种挑一本销量最多的,钱等我朋友过来再付。”
“竟然不是婆娘?……你朋友火气这么大?”他斟酌了这笔生意足足两分钟,“行,但是我得小憩一会儿,别中途跑了。”
这老板也不知安的什么心,在我身旁堆了一小摞像碉堡一样的书山。等他歪着脖子垂下头去的时候我抽了两本封面花里胡哨的杂志。要说真正畅销,在电子书籍盛行的今天应该是txt下载次数最多的书,而我其实只需要了解它的类型,就能了解现在的市场需要什么。例如那本自我上小学起就一直放在报刊亭最显眼位置的悬疑杂志,短篇小说的主题由“鬼作怪”转变为“人装鬼”已经有些年头了。我并不知道它的下一个突破点在哪。
丧失时间概念的我在街口逐渐看到了熟悉了轮廓却不知道品牌的轿车缓缓停在跟前。那还穿着工作服的驾驶员从驾驶室里冷着脸走出来,臂弯上挂着一件大衣。
“上车。”他扬了扬下巴示意我开敞的副驾驶室,然后抬起拧开盖的矿泉水往嘴里倒。
那时将我紧紧拽在原地不敢轻易动脚步的力量确实来自内心,名字人见人厌:羞耻。名为羞耻的幼苗大胆地爬上我的耳根,夏夜清凉湿润的夜晚我像□□地站在冬季东北的大街上一样全身发冷。
“磨蹭什么,十点都不吃晚饭,肚子没唱歌吗?”
我的第一反应是傻笑了,然后发觉买了一摞书的事情让我难以启齿。
“小伙子,你的书不要了吗?”
这时候那报刊亭里发出的催促声把我刚酝酿好的情绪打成散了黄的蛋。向前看到若林的双眼时,心口闷得慌:“……我买了些小说。”
“你的所有卡都在我钱包里,我当然知道。”他从大衣里取出钱包,点了一张红票给我,“快点,身子都饿软了。”
等我拎着一布袋子的小说上了车,那自见面还没笑过一次的人冷不丁瞟了那袋子一眼:“狗改不了吃屎……系好安全带。”我的手听话地伸向安全带。
低头瞄了一眼顶层的小说,下方的出版商很显眼,时过一年,我对自己的麻木感到莫名的恐慌。
“郊区到市中心一百五十几公里的路你一个下午就走到了?你的方向感就那么好,都没有走岔过?”他直言问后踩了一脚油门。
“你听过背包客吗?”
“我只听过载背包客的,没听过载行李箱客的。你还真的碰上肯载你的老好人了?”
“事实摆在这里,除了坐小轿车和飞过来以外我还有多少可能性在这里?”我的手放在衣包里,手指焦虑地搓着那张名片,“在三级路上遇到一个年轻人,蹭车回来的。”
“如果你的脑子没有完全坏了,可以告诉我你想干什么吗?”恰巧遇上红灯,车周围少了风声,车内一下子静了下来。
“……你没必要纵容我,我也是个手脚健全的男人,只要身体还在动就死不了。”我知道话一出口就难收回但并没有停下,“在这种经济发达的城市生活,停止工作一年完全放空,我刚出山那点小稿费早就透支了。你帮我垫着……不就是在纵容我成为废物吗?”
“我没有纵容你,原因和你解释过无数遍了,你还需要治疗。”
“你不觉得我这个拖油瓶会给你人生起步的黄金时间段带来阻碍吗?”
“我没有帮你垫着任何东西,你又不是被我单纯当个废人养着。君翼,我所做的一切都是出于朋友对你的关心。”
我们总是在为同样的问题争论着。
“我们才认识一年,你却像我二十年的挚友,呵,呵呵……”
我冷笑,因为绝对的不相信。
后来的二十分钟里,我们都在不带感情地笑,直到车完全停下来。
“我想自己活下去,若林。”我的声音很虚弱,“我知道我并不弱,只是那时候精神不够强大。”
“君翼,我们是不同的,你知道吗?我想过了,你是在责备我,我可以理解。”他解开安全带,目光直视着落在正前方的路灯光,“我曾以为你从内到外都是个硬汉子,直到看着你……我没在救你,我不是什么圣人,我也在找那个曾经的你。”
“……是吗?”严若林,看啊,你想要寻觅的那个精神个体崩塌了,现在残缺地坐在你身边,第一次失败让他生不如死。
“我不会阻止你重新变强,你记住——只有想完全压制你的人才会想方设法阻止你变强,我也没有那么恶心。”他摇头,“我尊重你的想法,我不会再强行让你做你觉得没必要的事情。我会给你一笔钱,你去活吧,这个世界是全新的……等你活下来了,我再重新认识你。”
“若林……”我的拳头重重敲在他的右臂上,“谢谢……你。”
他的左手不知何时盖住我的手背,强有力地抓紧,再刺激到我感官的是他的叹息声,沉重得让我怀疑天是否已经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