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次见到商徵,他只是裴丞相身边的小倌,以为低眉顺眼唯唯诺诺便全天下人就都瞧不见他似的。树大招风,当丞相的心腹,即使每日端茶送水,一样惹人觊觎。连苻菀都说过两件和他有关的轶事。
商徵进丞相府第一天,柔弱姿态颇令人怜爱,丞相瞧了他一眼,便留用了。因其低着头,苻菀没在意。中秋月圆,苻菀暂别筵席来井边醒酒,见这位美貌的少年一袭白衣,对月作画,背影颇似赵隐,因而心生兴趣。待要上前问他画了什么,他却撩起画纸移向火盆,秋风猎猎,苻菀衣裳单薄,身上发冷,一颗心倒不在乎这些,而是为那一角飘拂不定的画纸悬着,终于,商徵还是点着了自己的画。火盆不大,零碎的碳块星星点点地红,但那张燃烧的宣纸引发了足以照亮商徵侧颜的火光。苻菀才算看清楚,这个少年只是借了赵隐的形,而无半点神韵。
苻菀与女儿国国王不和,虽同丞相亲近,为避嫌,如无邀请,不去拜访。裴府增添的陌生面孔令她生疑。于是裴府中秋家宴的第二天晚上,她打破了自己的规矩,亲自登门。来到门前,见各位家仆面色如土,心知不妙,未经通报就几乎足不点地穿过正厅中庭后院,不见裴容楚的身影,却似有歌声,凝神细听,是少年的声音,唱着“去帝乡之岑寂,岁峥嵘而愁暮,心惆怅而哀离”,似从天上传来,料定歌者在阁楼上,放轻步子,待一曲唱罢,苻菀也到了门前,却没敢冲进去,透过一丝门缝望去,平生孤高清冷的裴容楚尽然躺在一个少年怀中,面色酡红,手掌一拨,一个酒瓶骨碌碌滚下台阶来。再看那少年,可不就是昨日进府的商徵么。他抓住裴容楚的手,放在她腿上,再没松开,另一只手打着拍子。裴容楚因着商徵这个动作安静了下来,渐渐睡去。
后来我问苻菀:“你怎么就安心离开了?”
苻菀道:“容儿虽骄纵,却对商徵颇为依赖,我怎好打扰。”她的笑容颇耐人寻味。
我盯着她看了一会儿。她敛了笑,道:“我看得很真,容儿的脖子暴露在对方眼皮底下,这是她身上最脆弱的部分,一旦对方心生歹念,容儿根本来不及反抗。当然,在那之前他会被我碎尸万段。可这些都没发生。那个商徵,他不眠不休守了容儿一夜。”
如此看来,虽然依旧不明白商徵的来路,但苻菀已经放心了。我是个外人,不应该对她们女儿国的私事穷追不舍。
我不禁想到了另一桩事。苻菀失去赵鄢心痛如绞之时,我也曾不眠不休地守了她一夜,而除了梦神和我自己,无人知晓。
傍晚的隐冥书院裹在暮色里,它头顶的天空缤彩纷呈,燃烧的晚霞在它身上上映下姜黄色和丹朱色间错的影子。影子延伸的那端是官道,孩童们散了学,又向先生道了别,三三两两回家去。不消片刻,隐冥书院复归于宁静。
“清幽,清幽。”我唤。
谷雨正整理桌椅,闻言望向我。
我笑道:“为兄去趟相国寺,今夜不在家中吃晚饭了。城郊荒僻,恐不安全,替我好生照看师父师娘,也代我告他们一句。”
“你不同我商量就擅自决定?”谷雨发起怒来,眼睛像两团火,“清明,我们谈谈。”
“不必。别让师父等急了。”
谷雨仿佛难以置信,万分狐疑,话语堵在喉边,来不及出口。我不给她这个机会,转眼消失在隐冥书院。我赶时间。我想在今晚找商徵问清一些事情。
其一是他来到丞相府的缘故。他答得干脆:“裴大人底下工钱足,又有津贴。”
“据我所知,你的画很是不错,一门好本领,不就是不求人的谋生手段么?。”
“我在城隍庙住过两年,也卖了两年画,还代人写些书信诗赋,京城好字画,不乏赏鉴收藏的人,可你见我之前,有见过我的字画吗?”
其二是苻菀谈过的两件事。
他忍俊不禁,低头道:“刚来丞相府身无分文,恰巧中秋是我爷爷的忌日,只得画些金银车马,权当孝敬他了。至于这第二件,那晚我奉管家之命洒扫阁楼,不知裴大人怎地上去了,喝得醉醺醺的,我生怕惊扰她睡眠,就让她倚着。五更时候丫鬟们扶她下楼,她没醒,犹自说些胡话,我猜,若无人告知,她到今天也不知道她梦里抓住的‘先生’其实是我。”
其三是为何来到女儿国。
商徵十分诧异:“上仙方才不是问过了第一个问题么?莫非上仙不知?赵隐先生不是除了三藏高僧师徒来到女儿国的第一位男子。在下少年之时流落风尘,一日侥幸逃出生天,误入女儿国城郊的城隍庙,那时诸位姐姐见我可怜,都道是女孩,就将这事压下去了,没让上报,否则,上仙这会也见不着我了。”
他的声音像敲在石砧上的水滴,淅淅沥沥,又似春季的和风拂过山林,既醇厚也清亮,张弛有度。
“上仙还有何疑问?”
我道:“裴容楚口中的‘先生’,不是你,又是谁呢?”
本是无心之问,他却似有意的,笑道:“女儿国在三年前迎来一位不速之客,此后裴大人与国王不和,苻菀夫人出走,赵鄢去世,你来女儿国寻找她的魂魄,这种种孽缘皆始于他。”
“早该料到。”我笑,“先生的名号,他再适合不过了。”
商徵点醒了我,心头一股寒意油然而生,眼前明媚的景物也变得刺眼。我道:“你如果是苻菀,听到裴容楚唤了自己心上人一夜,你当作何解?”
“上仙问倒我了,待我考虑一阵子再给你答复吧。”商徵道,“我去向丞相通报一声,请上仙留在府里用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