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三十年。

癸巳年。地支第六位，属蛇。

蛇，一种古老神秘的物种，邪恶又充满情欲。中西方文明中，蛇都和人类起源息息相关。圣经里，亚当夏娃因为受到蛇的蛊惑而被上帝赶出伊甸园。从此开始了充满苦难的一生。而在中国，传说人类的始祖伏羲氏、女娲氏都是人面蛇身，他们两神的交合便产生了人。

红莲属蛇，今年是她生命中的第二个本命年。也许是第一个本命年发生了太多变故，红莲总觉得今年会有事发生。过了年关，就开始通宵梦魇，梦里竟是少年时那两张刻骨铭心的脸。

心神不宁的时候，红莲总喜欢手里攥着什么，手指会下意识不停的动。比如现在，她一手端着红酒杯，一手把玩着一块通体乌黑的曜石玉牌。这玉牌长两寸有余，竟有半寸厚，握在女人的手里不大不小，正好充盈饱满。红莲爱黑曜石的硬朗，长期的抚弄使它细腻油亮。这份浓墨重彩在她的如葱玉指间流转反侧，衬得一双小手愈发纤细白嫩，简直要透明起来。

这玉牌还是年前黄金荣赠与红莲的小玩意儿。黄金荣何许人，正是如今公董局华董——华人在法租界的最高位子。说起黄金荣，在上海滩也算是威名四震。可惜红莲偏偏看不上他，对自己这个名义上的继父从来没有一丝好颜色。

红莲冷眼瞥见黄金荣领着几个场面上的人物客客气气的往楼梯上走去。其中一个背影正像是去年年底才上任的上海市市长陈公傅。红莲对这人更没什么好印象了。此人早年参加共产党，后又转投国民党。开始以“左党”自诩，是反蒋反组派的公开代表，可没过多久竟又成为蒋公的座上宾，得了上海市市长这样的要位，活脱脱一个墙头草。“同流合污，官匪勾结，行的都是男盗女娼的买卖，”红莲暗自悱恻。

红莲隐隐约约听见别人向陈公傅引荐着自己未来的继父，“什么法租界商会总联合汇主席？切，不就是个青帮头头罢了。”红莲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冷笑。

其实这黄金荣也没什么不好，好歹人家也是江湖上举手遮天的人物，却对她这个小姑娘百般讨好。十几年下来，无论她再怎么冷淡轻视，也没摆过一丝脸色给她看，反而像自己姑娘一样娇生惯养着。不过是听她娘说她最近夜里总是梦魇，又道是本命年，特地从哪里寻来这古物来给她辟邪压惊。黑曜石虽不是什么特别名贵的玉器，却是辟邪镇宅的不二好物，而这玉牌不但年份悠久，更妙在这雕工上。巴掌大的地方精雕细琢着一幅伏羲女娲交尾图。这伏羲女娲二人人首蛇身，以手搭肩，蛇尾相交。伏羲左手持矩，女娲右手执规，上方有日，尾下半月，天圆地方。

红莲向是不喜欢一般儿女首饰，大眼一看这黑曜石玉牌上不似俗套地雕些麒麟、貔恘之类的，竟也别致，就收下了。但碍着那份对黄金荣的不喜，也不曾细看，不动声色的随手放置一旁。后来拿出来把玩，竟看出是那传说中的伏羲女娲交尾图来，不由一笑，估计这黄老大光是看这蛇身顺了她的属相，却不知这图背后的典故。伏羲女娲本是一母同胞的兄妹，因着洪水避难山洞幸存下来，后□□生子。这样的东西送自己的继女也太不恰当了吧，也就是那青帮出身，肚子里一团草包的莽夫黄金荣干的出来。别看现在摇身一变，做了什么商会主席，也学着文人做派，行为举止倒也流露出一分成熟男人的风流倜傥来，可骨子里还是一样败絮其中。

哎，真不知母亲怎么想的，竟要给他做小。

母亲好歹也出身世家，幼读四书，少年留洋。虽说人到四十，却也是风姿卓越。竟然心甘情愿的做了这土匪头子的压寨夫人，还是个三房四房。虽说这些年，黄金荣也算是护她们母女周全。特别是她这些年做了影星，明明是公众人物，却还是那样的臭脾气，里里外外得罪不少要人，都是黄金荣一手帮她摆平。实际上，别人可都是把她记在黄金荣的羽翼之下，可红莲的心性却始终无法接纳他作为自己的继父。

大概是因为母亲的缘故。大概是不愿意接受母亲这么没名没分的跟着他。

母亲这辈子，吃了太多感情上的苦。红莲心里略过一丝凄凉，赶紧甩甩头把它抛之脑后。这些年，且不说她和母亲之间并不亲密的情分，她也早已经学会在男欢女爱上的处之淡然。别看在荧幕上天天儿女情长，净演些鸳鸯蝴蝶派的痴情玉女，下了片场，她就是上海交际圈有名的“冰美人”，拒人于千里之外，这其中也不乏一些高官要职的爱慕者，她甚至懒得跟人虚与委蛇，近几年连场面上的样子都没得做了。

做什么都没劲。什么都不想做。

红莲摇摇手中的红酒杯，隔着酒杯看着眼前美女如梭绅士如云的美好场景，一曲夜来香响起。年轻的歌女脸上挂着甜腻的微笑，在舞台上卖力的扭弄着，萨克斯的尾音婉转悠长。这就是上海，总是一副歌舞升平的快活样子。甭管这世界上正发生着什么，上海的人们总是需要音乐和红酒的，总是要精致而漂亮的活着，总是要每天都上演着才子佳人的故事。红莲嘴角浮起一丝洞悉世事的浅浅笑意，带着些桀骜不驯的嘲讽，对着高脚杯一饮而尽，随手放下。摇曳着弱柳扶风般的腰肢，往人影幢幢的舞会中走去。

水晶玻璃杯上只留下一抹嫣红的唇印，纹理清晰，像一片干涸的花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