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凌与白岫八年后再见。
没有分外眼红,因为不是仇,恨也只有宋凌有。
宋凌不认为这是重逢。重逢的人至少在分离的时间里是隐隐企盼再相见的,在相见时是终于得偿所愿感慨喜悦的。这样的情绪应该是双方的,他在白岫的脸上没有看到。
宋凌与白岫八年后再见。
是生活的偶然,是未完的纠缠。
年轻的餐饮业大亨面对小小礼堂中挤着上千名眼中因对成功对财富渴求而闪烁着光的大学生们侃侃而谈自己创业没有坦途的历程。
“当然啦,有人会说我是借着父母的财力、人际关系才得以成功的。我不否认我比别人多了很多不易得到的重要资源,但这些帮助都只是在一开始。广大食客能总不能是因为我父母很成功很有钱而总是去我的餐厅吃食难下咽的食物吧……”
宋凌嗓音清朗,语气诙谐,内容不惮自黑,要紧的是生得一副少女们毫无抵抗力的好皮囊。引得台下男同学激情鼓掌,女同学们红脸笑声不断。
“品质是最重要的,它帮你引来消费者更留住消费者。那么对于一个企业来说,想法也很重要……”
听得入了迷的少男少女们看到台上那个上一秒还意气风发的演讲者像见到不可能的事情发生了般忘了口中的话语,只是直直望向台下的一个角落,脸上瞬息流转着万般情绪:震惊,狂喜,愤怒,仇恨,脆弱,无助……
我们仰望神般地仰望着电视荧幕上、舞台上光芒万丈的名人,他们遥不可及,他们脸上永远带着笑。不懂他们的浴室里有高档的护肤品当然也会有马桶,他们也会在爱中求之不得,被狠狠抛弃,在恨里磨难滚爬,被灼伤燃尽。就如礼堂内的少男少女们不懂此刻宋凌脸上充满了不是一个成功企业家该有的,怎么说呢,孩子般无比坦诚的情绪。
但约莫十秒后,这位年轻的演讲者恢复自若的笑:“哈,人老了,以后不写那么长的稿子了。”人群中又是一阵笑,忘了演讲者失神的十秒。演讲继续。
宋凌看见了白岫。在拥挤的人群中。那张他几千个日日夜夜思慕的白玉兰般脸。
是她?是她!是她!不敢相信后的绝对肯定。
对。那是白岫。她今天跟同事过来这所大学给她们英语培训学校做宣传、招生。到了傍晚大家都收拾好准备回家时经过这个礼堂,外面放着宋凌的海报。几位女同事犯了花痴,说他年轻英俊又多金,好喜欢他,不走了。白岫只觉得脑子白了,腿有些发软。
跟宋凌八年未曾有过白岫任何消息不同,白岫是知道宋凌的情况的。他大学就开始与朋友合作创业,开倒过好几家餐厅,终于在三年前摸着了门路,一家集各个年代人回忆的零食小吃食物及世界各地名点的餐厅“白·your appetite”就这样两家,三家地开成了全国连锁。当然了,这些白岫都是从报刊杂志的访谈上看来的。也不是不知道他跟她生活在一个城市,也曾在某些无眠的夜里想把头靠在他的肩膀上小声哭泣,经过他的餐厅时想进去尝尝他的食物却怕逢着他。或许她乘坐的公车跟他开的玛莎拉蒂曾在某个时刻在同一条路上擦身而过,或许他们在不同时刻在同个屋檐下躲过雨,或许他们抬头仰望过同一片云,她却没有让他知道他不断地错过她。她想既然当时选择离开,就别让一切忍耐、苦痛重新熬。
白岫被同事拖进了礼堂,发现小小礼堂里连各个过道都站满了人,竟无她们立锥之地。白岫任由同事极力挤向前排中心,自己只是斜身挤在礼堂左侧前排入口处,她认为台上的人一般只会望向中间的人群,不会看到自己。
那个抹着发蜡,穿着西装,打着领带,蹬着皮鞋的人真的是宋凌吗?是那个从球场上笑着向自己跑来,宽大的白色T恤灌满风,运动鞋摩擦球场发出声响,汗湿的头发在阳光中一闪一闪的少年?白岫有些恍惚。继而她又有些欢喜,他过得很好。白岫自顾自地笑了,带着善意。
白岫不想宋凌还是轻易地从她在众脸中局促地露出四分之三脸面积里看到了她。
她留长发了。为什么留长发?在与他分离的日子里。
宋凌想起高中开学式时一个女生迟到了,在人群中不断点着头道着歉借着过穿梭到他这里头也没抬就说借过后终于在他的右前方两三人处站定,宋凌看到她侧脸红扑扑的,莫名其妙地想到苹果。旁边的林木用手肘撞了撞他:“你看那女生的头发。哈。”高中课业繁重,女生多数为省时省事都剪了短短的学生头,但大多也是齐整的。那女生的头发却像是理发师边打盹剪的,层次极为凌乱,可以说并无层次可言,相邻处没有一撮头发是同样长度的,宋凌从极有限的文言文知识中想到了一句“其岸势犬牙差互。”“睡觉时被老鼠啃的。”林木推测道,宋凌跟着林木夸张地笑。
那个时候,宋凌从没想过自己以后竟会认为这被老鼠啃过的头发是可爱的。
她笑?她笑什么?她凭什么笑?这不是我想要的!
演讲在欢乐的气氛中又进行了约有一个小时。在宋凌的一句“在场男同胞要发愤图强,不然女朋友可随时会离开你。”的打趣中结束。
女朋友,随时,会,离开,你。
敛去脸上笑意,宋凌看向白岫。白岫不及闪躲,在那目光中不能动弹。就这样对望,隔着三四米的距离。滤去散场的人潮,纷繁的杂音,再见于旷古的荒原,只是这样对望。
最后还是宋凌先收回了目光,侧头对身边的助手说了什么,就径直走出了礼堂,不再看白岫一眼。助手帮他挡了众多跃跃欲上前来的学生。
风吹过荒原,荒草报以“唰——唰——”辽阔的响声。
人群散去,白岫的同事终于发现还呆立在原地的她。
“好饿啊。”一如既往温柔的声音,她笑着抱怨那几个花痴同事。
“那个宋凌好帅啊。”
“对啊对啊,就是不知道有没有女朋友。”
“少做梦了,怎么样都不会轮到你!”
“啊……哼……”
“你还是想想去哪里填饱肚子比较实际。”
“干脆直接去宋凌的白·your appetite”吃好了!”
“好啊!那里的烤田螺可好吃了好有小时候的味道。不过,你请客。哈。”
“啊?为什么又是我……”
同事兴高采烈地讨论着宋凌讨论着要去哪里填饱肚子,白岫落在队伍后。
多少年了?八年了吧。话都没说上。很好了,至少还见了一面。他很好就好。在心里不断劝慰自己,终于还是没忍住泪,仰头望了下星空,抬手抹去泪水,深吸一口气,提起嗓子要喊。“呜——”,黑暗中突然有只手握住她的右手腕反手将她扯进一条楼与楼间的小过道,她的背抵在楼墙上,那人双手不轻不重地抓着她的双肩,把白岫那句“等等我”硬生生吓回肚子里。
反应过来刚要喊救命。
“别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