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里阿鲤起得晚,到了下午才摆了摊子给人算命,没人理,却都盯着女孩子旁边的人看。华美的丝绸衣裳、袖口精细繁复的花纹、清瘦的十指、手边上青玉的脉枕,清秀的少年睫毛纤长,眼睛掩在一片潮湿的阴影里,他的目光那么淡,阿鲤一抬脸,正对上他的眼。
这人,明明是富贵家的小公子,非要混在着市井里,也不怕污了自己的身份。还老是跟在阿鲤身后,随便一站,四边的姑娘小姐都迈不动步子了。
女孩子有些恼,横眉倒竖:“你来这做什么!”
韩琅说:“来看你,顺便给人看病——你瞧,我是郎中。”他微微笑,下巴对着自己摆了纸笔和垫枕的摊子,指头上缠绕着淡淡的药香,睫毛上有透明的光。
说的倒轻巧,但那样子很像是挑衅。
阿鲤上前拽住他的袖子,往后拖,说:“你耽误我生意了,看见没?你一来,他们都不来了。”韩琅毫不客气地躲闪着:“袖子皱了,这衣服比你的算命摊子还贵呢!”
旁边的人轰轰笑,他们把这两个妙人儿当笑话看。
见女孩子怒气冲冲地瞪着自己,韩琅于是便有些不服气:“郎中怎么会争到算命先生的生意呢?”
卖苏婆饼的苏巧姐眯着小眼睛打趣道:“小少爷,你什么时候把我们的阿鲤姑娘给带回家去?”旁边人都应和着:“嗯呢,什么时候带走?”竟还有人鼓掌敲锣,瞎闹腾。
锦衣的小公子笑眯眯地看向阿鲤,他眸子漆黑,像出水的星光。嘴唇那么薄,一句话也不说。
阿鲤一下子红透了脸,冲到他面前,把药摊桌子上的布狠狠拽出来,拔腿就跑。
只听轰隆一声,旁边的算命摊子也应声倒地。
众人抚掌大笑。
他们笑归笑,阿鲤却只能蹲下来收拢东西,心里诅咒韩琅哪天喝水呛死了才好。还只是收拾了一半,却被人拦住了,原以为是韩琅不依不饶,正要发火及时地愣了一愣。只因为面前是双精巧的铅白绣鞋,脸仰得再高一点儿,又看见了一张年轻姑娘漂亮妩媚的容长脸儿。
那人把阿鲤扶起来,面上一副似笑非笑的模样,阿鲤不客气地扫了眼她伸过来的细细的手腕子。见阿鲤瞪着她,那人才勉强带出笑意来:“姑娘可好?我家主子听闻这街上有个算命很准的仙姑子,才来的。”
阿鲤心里嘀咕着那侍女腕子上的好镯子。晓得养得起这样的丫头的人,必然身份尊贵。她虽是朝氏的云游弟子,端个半仙的身份,但也耐不住京都里遍地的高门大户、名门望族,不小心得罪了哪个也都要吃不了兜着走。阿鲤观察着那马车,可车里的人显然小心得很,马车簇新,没留下什么标徽,此刻也不好推测里头人的身份,只觉得这马车紫檀墙皮、枯褐窗框,有种过分的素净。而那问话的少女、赶车的车夫秩序井然,分明受过良好的调教,半旧衣裳也都是世族大家惯有的平整干净。
阿鲤便扯了扯嘴巴:“是请贵人下来,还是?”
那侍女于是将阿鲤扶上了马车,自己在外头候着。
马车里头很宽敞。
里头这一位,裹着长长的茶白斗篷,马车里并没有风,却仍戴着雪白貂毛的帽子,微微低着头,因着马车光暗,面容不甚清晰,全身都掩在斗篷里。马车的窗子糊着半透明的纱,一缕微茫的光落在她的脸上。她颜色憔悴,苍白得有点吓人,仿佛许久不见光了的样子。但是仍看得是个极为端庄秀美的贵女。
阿鲤的目光四处扫过,觉得没有遗漏掉什么,最终仍落到端坐着的贵妇人身上,微微一福,道:“这位夫人,还请把要看的告知民女。”
那人方抬起未施粉黛的脸看了阿鲤一眼,轻轻道:“今日请仙姑来,是想问问子嗣。”抬手安排阿鲤坐在对面。
阿鲤见她气色虽不好,仍有着副高门嫡女与生俱来的气度,既应了阿鲤民女的称呼,那么少说是有个诰命在身的。又应了自己夫人的称呼,诰命也绝不会低了去,稍稍思忖了一下,便道:“民女跟师父学算命的时候,最擅长的便是测字。”
“测字?”
“是,还请夫人随意在这笺子上写个字,由民女来观其命数。”
女子微微愣了神:“也罢。”
便从斗篷里探出修长干燥、洁白如玉的手指来,接过阿鲤的纸笔,稍一停顿,在那雪白的薛涛笺上写下了一个“兰”字。
阿鲤在心里叹息着,那薛涛笺上虽只有一字,然颇得章法,结字有致,落笔翩然而遒劲在骨,少说是有十年功力,道:“若问子嗣,那么,夫人怀的该是个遗腹子。”
那人的脸果然变了又变,声音也微颤了:“仙姑这话怎么说?”
“夫人看这张纸,刚刚因为些缘故,纸被折到了。夫人写字的时候想必也发现了。”阿鲤抿了抿嘴,“兰折而有余香,故为遗腹子。”
阿鲤当然不会说写字的时候,她瞧见了妇人斗篷里头的粗糙的斩衰孝服的一角、她手腕上被生麻磨得通红的印子,以及已经微微突出的小腹。而女子的字迹颇得当朝书圣林阁老的真传,加上她的那份容貌气度,阿鲤已经确认了她的身份。这就那位名满天下、又已经寡无所依的才女子——林阁老的嫡亲孙女,新寡的兆阳侯世子妃林氏谙言。心下里疑惑着,兆阳侯只有一个儿子,而这位世子偏偏新死了,马车里头的人就跑出来算子嗣,倒是有意思——看她那腹部,若是显怀,也有三月,若不显怀,恐怕五月都有了?外头怎么瞒得这样结实!一丝一毫的消息也不曾传出。
“兰折而有余香,是啊,余香。我多想随着这兰花一块儿去了。”林谙言听了阿鲤的话,一双眸子化出水光来,若阿鲤不在旁侧,想必已经大哭一场了,却仍强忍着探问,“那么,仙姑可知这胎里璋瓦?”
阿鲤忍不住翻了个白眼,心道:天才晓得你这胎里是男是女!却也知道她日子不好过,有意安慰她:“璋瓦最难明。但夫人这个兰字上倒是有些吩咐。”
“何如?”那人眼睛里泛出急切来,身子也微微前倾。
“兰,音近于男,亦随于难。夫人心绪不宁,兰的这三横都不甚平滑,可见前境坎坷。”阿鲤在另一页纸上把两个字写下来,指给林氏看。阿鲤推测,侯府凶险,林氏的这一胎想必也是瞒着侯府中人的,不然京都里早该传开了,林氏也没必要偷偷跑来要她算。
“虽是前境坎坷,但事在人为。兰仿男音,草木初生时必得男儿。若夫人能多加小心,把难关度过,顺利生下这个孩子,想必有弄璋之庆。”
林氏听了阿鲤的话,身子终于向后倚了过去,眼角也流下了两行清泪:“谢仙姑了。今日的事情也请仙姑不要与旁人透漏。仙姑去请赏钱吧。”
阿鲤应了她的话,从马车上下来,林氏的丫头正在跟一个人小声嘀咕着什么,见阿鲤出来了,又提高了声音跟那人行礼:“问表小姐安。表小姐怎么到这乱哄哄的街上来了?”
“姨母近日忙得很,我入了京便在府里头呆着,只觉得闷得慌,方才出来透透气儿。”那人背对着阿鲤,身形窈窕、个子高高的,长发如瀑,刻意压低的声音似清泉般婉转。后头跟着两个身形打扮都一样的丫鬟。
林氏的丫头客客气气地跟那位表小姐道别,快步向阿鲤走过来道谢,一口一个仙姑子地奉承着,往阿鲤手里塞了个不轻的荷包,就上了马车走了。
韩琅向来手脚都快,早把自己的郎中摊子都收拾好了。四周乱糟糟的,他倒有闲心歪在椅子上拿了本医书,看得津津有味,旁若无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