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字是痛楚的灵魂,我只是那一具执笔的肉尸。
第一章
清明节,爱好摄影的女友君知非要他陪她去采风,可是去哪儿呢?君知一时也拿不定主意,李准不理她,自顾自地坐在电脑前码字。“去你的家乡好了。”君知灵机一动,惊叫起来。
家乡,对他来说是最痛的字眼,可是今天他却显得异常平静,连他自己都觉得奇怪。这么多年了,再深的伤口都已经结疤脱落,只是害怕会再痛,不敢触碰。
君知这样突兀地提起,他才发现伤疤处已麻木了,不会疼,反倒真的想回去看看,到父亲和爷爷的坟前培一把土,毕竟,自从爷爷去世后,李准就再也没回过那个带给他无尽黑暗的地方。
汽车缓缓行驶在一边林木一边田野的公路上,君知伏在他的肩头睡着了,阳光打在她的脸上,钻进她的发间,如此舒适的天气,她睡梦中的笑容暖暖的,他嗅到了阳光的味道,他觉得自己幸福了,曾经,这对他是一种奢侈。当然,他想不到破落的小村庄也通了公路,脚下的这条公路就是他当年走出去的那条窄窄的土路。
李准就是出生在这个被大山包围的小山沟里,噩梦从七岁那年就开始了,父亲患了一种奇怪的病,开始时只是偶感无力后来无法站立,再后来只能像一个活死人一样在被窝里苟且偷生,原本温柔的妈妈也变得越来越暴躁,经常对他和卧病在床的爸爸乱发脾气,爸爸拉了她要骂,爸爸尿了她要骂,爸爸喝水洒在了被子上她要骂,他打碎了一只婉她要骂,他回家晚了她要骂。
不上学的日子,李准不愿意呆在坟墓一样让人喘不过气的家里,就跟着爷爷侍弄贫瘠的红岩地,接受烈日的炙烤,那时的他觉得自己是自由的,他能闻到阳光的味道,泥土的味道,就连他和爷爷身上的汗酸味都是自由的。
“准娃子,要快点长大哟,你老子摊在床上不能动,这辈子恐怕也就这个熊样子了,家里大大小小的事可都是你妈在扛,能扛多久哩,哎,你妈心里也苦哩。”
李准是理解妈妈的,家里已经拿不出钱给爸爸治病,所有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无底洞,他只能缩在被窝里等死。李准的学费也是家里非常大的开销,来源是山上那几亩贫瘠的土地,母亲要干活,要给李准爸端屎端尿,擦身子,还得照顾李准,巨大的压力全部都压在母亲柔弱的肩膀,压得她喘不过气,才从一个温柔漂亮的小女人变成一个辣味十足的泼妇,可李准曾不止一次听到她偷偷地抽泣。
常年握锄柄的手掌磨出了老茧,整天骂骂咧咧,脸上不带一丝笑容,可谁也不能否认,她仍然是个漂亮的女人。
父亲还是死了,在李准十五岁那年。
或许近乡情怯,或许沙子迷了眼睛,李准的眼角有些湿润。
“哇,这个湖好漂亮。”君知异常兴奋,闪光灯不停地闪烁,快门一次一次地被按下。这里哪里算得上是一个湖,只是一个蓄水的湾而已,多年不见,又经女友提示,他倒真觉得这是一个漂亮的湖了。湖的一面的山楂林,一大片山楂林,另外两面还是那几棵老垂柳没变,正值春天,抽了嫩黄色的新芽,最后一面就是他们现在站的土路了,也没变,此时,湖中央游着几只鸭子。
“原来你出生在这么漂亮的地方,怎么不早告诉我呢?”“我不出生在这里,我出生在尿盆里。”“尿盆里?”女友哈哈大笑起来。“哈哈哈,真的假的,尿盆里,你出生在尿盆里?”
“真的,她把我生在尿盆里,听我三奶奶讲,当时那个人觉得肚子好疼,就上了个厕所,结果我就像一泡屎一样被她阿进了尿盆里,可能我注定就是她的一泡屎。”
君知从李准的话里听出了意味,不敢再深聊,怕触及他最敏感的神经。“李准,你真恶心。”便不在说什么,继续摆弄手中的单反。“喂,喂,李准。”君知拉着他的衣服,指给他看。“你看那个小岛上有个人,她会不会是想不开呀!”
君知口中的小岛不过是湖上几块大石头堆叠在一起的。李准看着岛上的女孩儿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转手揉乱她的头发。“我说你想象力怎么比郭敬明还要丰富,什么想不开,人家在放鸭子,再说,就算她真想不开,这湖是淹不死人的。”
“胡说,这么深的湖能淹不死人?”“我试过。”“切,哄三岁小孩儿呢。”李准看见小岛上的女孩儿像极了冉玉君知想上前去跟那个女孩儿搭话,被李准制止了,“不要去打扰人家。”
冉玉是隔壁刘叔家的女儿,生着一副好皮囊,只是不会说话,妈妈在她出生的第三天就因精神病发作喝农药自杀,刘叔带她进了城,不知为何,后来刘叔又带她回了这个小山沟,用在城里赚的钱开了个一次性手套加工厂,这附近的娘们都在刘叔家扎了堆,媒人也三番五次上门给他介绍对象,都被他拒绝了,没有人清楚这破落的小山沟到底有什么吸引他的。
那一年,李准十四岁,冉玉十岁,李准父亲还残存着一口气,所有人都知道刘叔带回来一个漂亮的小哑巴。
冉玉因为不能说话,所以不能去上学,可她喜欢读书,喜欢画画,孤独的冉玉喜欢和孤独的李准呆在一起,和他一起静静地看书跟着他漫山遍野地疯跑,她并不害怕。李准不嫌弃她是哑巴,反而有点喜欢,喜欢永远的安静,也喜欢她身上散发的香味。
那个夏天,父亲终于去世了,只留下满屋子的恶臭和一屁股的外债。父亲临走前说:“准娃子,你妈照顾我八年,不容易,你得长出息,好好照顾”话没说完就咽了气,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随一把火化为灰烬。
刘叔帮李准妈给李准爸办了后事,替他们还了债,还给李准交学费,他感激刘叔,却没有什么能报答他,只能无尽地对冉玉好。
李准吧去世的伤悲并没有在这个家持续太久,次年,李准妈就跟李准讲她要改嫁,问他愿意不?
李准是没有理由不愿意的,他知道妈心里苦,况且她又是个如此漂亮的女人,怎耐得住寂寞,可父亲去世不满一年,他的心里还是打了一个结,那毕竟是他的父亲。
“妈,你要是愿意改嫁就远走高飞吧,我不会跟你去,我陪着爷爷,再说,我不会给你当拖油瓶。”“准,妈走不远,他也不会嫌弃你是拖油瓶,妈要嫁的人不是别人,就是你刘叔。”这下李准火了,他好像一下子明白了什么,说什么也不同意。
“村子本来就不大,两家又住的如此近,低头不见抬头见,你不嫌丢人我还嫌丢人。”“准,你咋这么说话。”“我说什么你心里最清楚,反正你嫁谁也不能嫁给刘叔。”李准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那日门缝里刘叔和一个女人交缠在一起的情景,他终于知道了那个女人是谁,可那时父亲还活着。
冉玉妈妈的传说给了李准一些启发,可他觉得喝农药实在是太苦了。
放学以后,他跑到山坳里,那里有个灌溉用的水井,他闭了闭眼就跳了进去,睁开眼发现自己不是在水里,更不是在另一个世界,书包卡住了井口,他没再挣扎,趴在井口悠闲地看了会儿风景,就无趣地自己爬了上来。
往回走的路上,路过这个湖,当时是雨季,湖水都漫过了小岛,这下总不会被卡住了吧,他把书包放在岸边,就跳了进去,大约十分钟以后,他才露出头来,像野鸭子一样甩着脑袋,一番折腾之后,他突然不想死了。天不让他死,他何必为难天,为难自己,他得活着,好好活着,捡起书包,拖着一身湖水回家。
“准啊,这是咋了,咋湿成这样,是不是又到湾里游泳了,说不让你去没有,你还去,咋不淹死你。”
李准瞪大了眼睛,那眼睛里藏了一把刀子,露出逼人的寒光,可那寒光明明又包着一团火,燎到李准妈的心窝里。
“盼着我死是吧,我偏活着,我爸死了,我要死了就没人碍你的眼了,我可不能让你得逞。”
他还是没能阻止事情的发展,她还是要嫁给刘叔,家里只剩下李准和瘦骨嶙峋的爷爷,妈妈结婚那天,他准备了一个大花圈挂在门口,自己穿了一身白丧服跪在父亲灵堂前,从东边到西边,一家丧,一家喜,可让全村人看足了笑话,那天夜里,他又听见了她的哭声。
刘叔和那女人结婚不足七个月,就生了个儿子,叫冬凯,中年得子,刘家欢喜得不得了,孩子满月,大摆喜宴。李准和冉玉都不愿意呆在家里,都不动声响地去了山上的湖,低头听着脚下踩着雪发出的吱吱呀呀的响声。
冉玉的世界是孤独的,她只有一只画笔和一个湖,李准是孤独的,他唯有鲜血淋淋的伤口和将要愈合又被揭开的疤,他向往这一片安静的湖。
深冬的湖也结了厚厚的痂,冰封无端的寂寞孤独。
李准和冉玉在湖边相遇,世界还是一样的寂静,李准走向湖边的小岛,冉玉默默地跟在他身后,他们坐在小岛上,抬头看雪花一片一片飘下,枝头有几只麻雀因寒冷或饥饿而叽叽喳喳地叫着,李准不冷,他心里的寒风早已比这严冬还要凛冽。
他问冉玉冷不冷,冉玉摇头,可她白皙的手明明已经冻得发紫,双腿在不停地颤抖。她的手被他拉住,走向冰面,那一瞬间,她像发了高烧般全身上下都是滚烫滚烫的,她不敢抬头,低着头任他牵着。
冰面一步一步靠近,她突然止步。“你害怕?”李准问。她只是用专注的眼神盯着他的眼睛,没有任何反应,他放开了她的手,“算了,这本来就不是女孩子愿意玩的。”
他一个人走上冰面,冉玉上前一把抓住他的手,冲他郑重地点了点头,他说:“相信我,冰足够厚。”
冰封的湖面对山沟的孩子来说就是天然的溜冰场,李准紧紧抓住冉玉的手,他们在冰面上自由地飞翔,这一刻他们的心是自由的,嘻笑着,孤独在神奇的湖面上融化成了短暂的快乐。
冉玉的胆子大起来,挣开了李准的手,向湖心走去。“不要,冉玉,那里危险。”冉玉不以为然,回头冲他做鬼脸。
“冉玉,你快回来。”他害怕了,他已经听到了冰层的崩裂声,清脆刺耳,可他已经控制不住冉玉的脚步。
他跑向冉玉,已经来不及了,下一秒,冉玉的影子消失在冰面上,那“噗通”的一声刺痛了他的心脏,冰层还在继续断裂,他已经顾不得一切,匍匐着滑到吞噬了冉玉的冰窟窿边。“冉玉,抓住我的手。”水中的冰碴子包围了冉玉娇小的身体,就在他终于抓住冉玉的一瞬间,希望再次化为灰烬,他身下的彻底段断裂,将他也拉下了冷得彻骨的湖水。
他拖着冉玉试图爬上冰面,冰层还在断裂,每一声爆裂都刺痛他的神经,他们的棉衣已经浸满了水,好像全世界都压在他们身上,试了几次,他们也没能成功爬到滑溜溜的冰面上。
他再也没有力气挣扎,转身死死地抱住冉玉,“也许这是命中注定呢,上天安排我们死在一起,连坟墓都替我们选好了,就是你喜欢的这片胡,这样解脱,也好。”李准这样想。
他们的身体在自由地下旋下旋,慢慢地开始轻盈,湖面上冒着泡泡,涟漪一圈一圈,晕开。
李准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躺在自家的床上,以为自己做了一个梦,可是爷爷正在火炉旁烤自己湿透的棉衣,火光一蹿一蹿地,映着他土色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