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殿的地面看不到一条砖缝,平整光滑如一,像是无风无浪时的海面,整体呈墨色,似通透,又似暗得透不出光。地面之上浮现着复杂完美的符箓,看似有些杂乱,实则环环相扣,牵一发而动全身。大殿中原先看到的那十八盏灯不知何时不见了,只剩下了那尊古旧的青铜鼎还稳稳地坐在大殿中央,鼎身在满殿的光芒之中显得有些黯淡。
佘孺虽不精通符阵,但活了那么大的岁数,见得多了,大概还是能将符箓分辨个七七八八,发现这满殿的符箓无论毁了哪个,最终都会触到那个大鼎,这青铜鼎恐怕就是整个符阵的关键,也就是杜裕衡的后招了,而看杜裕衡这副胸有成竹的模样,佘孺很清楚,自己必须小心应对。
佘孺踱至大殿门口,手心暗暗蓄起少许法力,不多不少,正好足够毁了一个符箓。佘孺谨慎地选定了就在门槛之下的一个符箓,待法力蓄成,猛地将手按了下去。
符箓立时破碎,笼罩着整个大殿的无形囚笼开始出现了缺口,佘孺还未来得及松口气,就见面前只有两步远的杜裕衡嘴角扬起,竟是笑了。佘孺心中警铃大作,而此时大殿四周的墙面,大殿的屋顶,都出现了与地面类似的符箓,光看数量就是地面的数倍。见势不好,佘孺来不及多想,抬手就是一掌,将刚刚的缺口破开,想要硬闯出去。
就站在佘孺面前的杜裕衡却仍旧站在原地,笑意冷然,好像笃定了佘孺出不来似的。
在大殿四周符箓亮起之时,大殿之中的青铜鼎像是被唤醒了一般,暗沉的鼎身忽的焕发出不亚于符箓的光芒,鼎中有乳白色雾气冉冉升起,迅速凝结成形,看上去就像是苍劲虬结的树枝,仍是神圣洁白的颜色,却附带着极其强大的力量。
在即将踏出符阵的瞬间,佘孺身子一僵,腰间缠上了一根白色的树枝,用难以反抗的力量将佘孺缓缓向后拉去。佘孺哪里甘愿就这么功亏一篑,奋力挣扎,抓住腰间的树枝想要将它掰开,哪想得到不仅没能掰开,随之而至的是更多的白色树枝,像是跗骨之蛆一般缠住了佘孺的手脚与身躯,不痛也不痒,只是力量强横到让人无法反抗,佘孺不可遏制地被向后拖去。
杜裕衡看佘孺总算不复淡然,得意地笑了,讥讽道:“佘兄,你不屑于天家的荣华富贵,岂知天家宝库之中有多少蒙了尘的好玩意儿,这东西你可料到了?可避得开吗?”
佘孺顾不上回答,只奋力想要挣脱出来,在满殿的耀目光华之下,他的皮肤近乎透明,即便处境艰难,他仍是俊美一如往昔,只是在此时更显得苍白无力了些。
杜裕衡看着佘孺,得意的表情微微有些扭曲了,“佘兄啊佘兄,你可知我原本并不打算拿你当这镇陵之物,想着捉不住鼍,也可捉些其他的东西用以镇陵,可惜你与那贱人太过恬不知耻,时不时便要私下会面,如此嚣张,你以为我不知你二人的私情么?今日之事,你怪不得我!”
佘孺一愣,停下了挣扎,看着杜裕衡,锐利的目光似乎看到了他内心最不能见人的肮脏之处,“你心里明白,私下会面,并不意味着有苟且之事,你也知晓,我与她之间干净得很,你不用为你的卑鄙无耻找借口。”
杜裕衡咬着牙说道:“你对她有情,哪怕是只有一分,就是你的过错!”
佘孺扯起嘴角,声音不大,却清晰无比地说道:“与你相识,这才是我的过错。”语毕,佘孺用力一挣,竟是脱开了一条白色树枝,眸子骤然化为了竖瞳,在强光之下,一道庞大的身影拔地而起,直直地拱到了大梁之上。
眨眼间,佘孺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条大蛇,鳞片呈赤色,隐隐有淡金色夹杂在其中,虽是蛇,但它身上全然没有蛇类的阴冷气息,反倒有龙族的光明之气,而且这蛇大得连大殿都像是容不下似的,若不是它盘着,论长度恐怕早就拱破了屋顶。赤蛇身上弯弯绕绕缠了许多道白色雾气,白色雾气缠上,便立时化为了树枝的样子,这赤蛇究竟何来,一看便知。
杜裕衡被这突如其来的景象一惊,下意识地向后退了几步,问道:“你是什么?”
见杜裕衡虽有惊但无惧,佘孺,也就是那条赤色大蛇张开嘴,口吐人言:“看样子,你知道我不是人。”
“是,早在善庆寺,我就猜到了你非人,只是不知你原形是何物罢了。”杜裕衡的得意之情溢于言表,“我果然没有做错,收了你这妖孽,也是为天下万民造福。”
佘孺不再搭理杜裕衡,他化为原形就是因为这样才能最大程度上用出力气,埋着头一心一意地想要冲破束缚。
在佘孺宅院之中,原本埋着头呼呼大睡的兔子猛地醒了过来,惊疑不定地看向钟山中皇陵所在的方位,仔细感受了一下,浑身的皮毛都不禁抖了一抖,“缚神索?居然是缚神索!怪不得他把原形都现出来了。不不不,怎么可能?老夫都几千年没见过这东西了,怎么突然又冒出来了!”
“怎么了?”九尾不明所以地看着不停念叨着的兔子。
“你哥哥出事了!”兔子二话不说,隔空拎起九尾就向皇陵奔去。
九尾从未见过兔子这么着急忙慌的模样,被兔子的情绪所感染,九尾也有些焦急了,但还记得佘孺说过不能碰兔子,只得垂着四肢任兔子隔空拎着它跑,扭过头问道:“哥哥怎么了?他本事大,应该不会出什么事的啊。”
“怎么没事?出事了,大事!”兔子一边说,一边头也不回地向皇陵奔去,“缚神索出世了!缚神索,缚神索,顾名思义,那玩意儿连上古诸神都能束缚住,你说你哥哥能不能扛得住?他本事再大,能大得过祝融共工雷泽应龙?”
虽然九尾还是个孩子,兔子说的那些名字它连听都没听过,但它听出来了,事情很严重,比它能想到最严重的情况都严重。
宗庙大殿之内,佘孺化成的赤蛇不再白费力气去挣扎,他已发现了,无论他怎么挣扎,好不容易挣脱一条树枝,就会有更多的树枝来缠住他,循环往复,铜鼎中蕴含的力量不减分毫,佘孺的力气却是被慢慢地消耗了。佘孺只好暂时收力,以期找到破绽之时一举突破。
见树枝不疾不徐地将佘孺往大鼎拉去,杜裕衡笑得猖狂,“佘兄,你没想到自己会折在我手里吧?”
佘孺垂下头,俯视着渺小的杜裕衡,蛇头上的表情不明,但声音是一贯的冷淡,“是啊,我没想到。可是,即便我被禁锢在陵墓里头又怎样?你死了,我依旧还活着,我的寿命比你长得多,我可以等,千百年过去,我未必出不来。”
从这青铜鼎被触发的时候,佘孺就察觉到了,他作为镇陵之物,这青铜鼎只是困住他,不会伤他性命,只要他还完好无损,只是被禁锢在这座皇陵之中而已,他可以等待机会,用接近无尽的寿命去等待,他等得起。
听了佘孺的话,杜裕衡笑不出来了,他是封住了佘孺,可那又如何,无论是寿命还是法力,他都比不过佘孺,佘孺被束缚在皇陵之中,他在外面自由自在又如何,就算是干熬,佘孺也能熬死他。杜裕衡面色红了青,青了紫,最后怒极,一甩袖,转身便走。
佘孺看着杜裕衡迅速离开的背影,难得地大笑出声,处在困境之中,却是笑得从未有过的放肆。
待兔子拎着九尾赶到皇陵时,佘孺的身影已经消失了,进了宗庙,里面是空空如也,硕大的青铜鼎已经不见,只有十八盏长明灯还留在原地,幽蓝色的灯火晃晃悠悠如同鬼火,地面上大理石砖一块块整齐地排布着。
兔子一将九尾放开,九尾便满大殿窜了一遍,边寻边喊:“哥哥!你在哪儿?哥哥!”
“别喊了,你哥哥在这下面。”兔子虚空抓了一把,拉住了九尾。
九尾看了看地面,五条尾巴毫不犹豫地甩起,狠狠向下一砸,一声轰响过去,大殿中铺地的大理石皆出现了数道裂纹,以九尾为中心,呈现出凹陷的地形。九尾待要再砸一次,却被兔子拦住了。
兔子凝重地看着地面,说道:“你哥哥现在成了镇陵之物,他和陵墓即为一体,你毁这庙宇无事,但这下面的陵墓若毁了,你哥哥必定元气大伤。”
“那你说怎么办?”九尾焦急地在原地打着转,“元气大伤也没事,只要能救哥哥出来,就总能养回来的。”
兔子踱了两步,将脚下的碎石碾成了粉末,说道:“若能救出来,老夫也不会拦你。可他是被缚神索困住的,你也许能毁掉陵墓,但决计救不出他来。更何况他的力量正在保护着陵墓,以你现在的能力,你最多只能毁掉陵墓的几块砖头。”
“那你呢?”九尾期待地看着兔子。
兔子沉默了一瞬,缓缓摇了摇头,转而对着地下说道:“佘孺,这缚神索实在不是老夫能够解开的,老夫无法救你出来,只能答应你,替你照顾九尾,直到它能够独立存活下去。”
“我不要,我要哥哥。”九尾想也不想就拒绝了,趴了下去,用前爪拍着地面,“哥哥,能听见我说话吗?我会努力修行,想办法救你出来,我会在家里等着你……”
兔子暗自叹了口气,“九尾,别说了。刚刚那是因为缚神索还未完全封住佘孺,我才能跟他说上那两句话,现在他已经听不到了,更别说回答你了,你说了也是无用。”
九尾愣住了,呆呆地看了兔子半晌,明亮的眼睛缓缓地覆上了朦胧的雾气,凝结成了泪珠,成串似的滚滚而下,一滴刚落到了地上,九尾便再也克制不住,嚎啕大哭了起来,“……他早上才说要带我去海岛……怎么刚过中午人就不见了……说好了陪着我的……”
听着九尾一边哭一边说,兔子也不好受,只默默地蹲着,好半晌,兔子才叹了一句:“蠕蛇,佘孺,汝因何化形为人啊!”
九尾哭了许久,等它稍微止住了,兔子才说道:“走罢,回家。”
“我要陪着哥哥,我不回去。”九尾倔脾气又上来了,一边抽噎着,一边摇头。
“胡闹!你要你哥哥被囚禁的时候也不安心么?他只怕你不安全,你还偏要守在这个是非之地吗?”兔子这次是少有的疾言厉色,唬得九尾缩了一缩。
九尾低着头,咬着牙说道:“可是……我不甘心,哥哥被那个人害成了如今这样,难道就这么放过他了吗?”
“你哥哥嘱咐过你不得伤人性命损了修为,他说得对,你给老夫记牢了。”兔子瞪着眼睛,鲜红色的眸子亮得吓人,“那人多行不义必自毙,必会有报应,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你一小妖来施行天道。他天赋虽好,但无德行,算到底寿命也不过百年,你只管修行,好好看着他不得好死就成。”
“……好。”九尾狠狠点了下头。
兔子带着九尾往回走去,走得远了,在九尾看不到了的时候,兔子的耳朵几不可察地抖了一抖,建于皇陵之上的宗庙轰然倒塌,下面的陵墓却是完好无损,并被封了个严严实实。兔子眸中狠色一闪而过,既然那小子是督造皇陵的,这重要的庙宇毁了,麻烦应该不小吧,老夫那么些年才有几个合得来的人,好不容易有个命长些的,竟被关进了陵墓里,好小子,你敢做,就要敢当!即便天道饶过你,老夫也绝不放你好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