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突然天气骤变,刮起了大风。
耿心很久没有认真地看过她居住的环境,那一块儿住宅区,当地人俗称“里分”,学名叫里弄。附近有19世纪西方列强遗留下的W市的租界,改革开放后还被列为全国重点文物保护单位。所以耿心家房子应该算是W市历史最老的宅居之一,即使有些过于破败了。几年前就曾听说政府要斥资重新在此地修建新的商业大楼,说这一块儿的老建筑全部要拆迁,这个消息传出来,居民的表现都是两极分化,有的暗自窃喜终于熬到了“拆二代”,如意算盘在心里打的清楚地很,年龄大的居民则对这个消息十分抗拒,毕竟祖辈和自己大半生都在这里度过,这种感情和归属感总是割舍不掉的,有段时间此处居民还集体搞了个抗议游行准备跟政府一耗到底。
可是拆迁的消息传了几年,最后还是没有任何动静了,“里分”还“里分”。
基本上每家门口都有晾衣服的铁丝,但是“里分”里采光不好,常年阴湿,即使巷子外骄阳似火,里面也绝不透一丝阳光,夏天倒是个乘凉的好地方。
耿心邻居有一个快100岁的蒋婆婆老年痴呆总是拿着个小竹椅坐在门口,眼睛眯成缝直勾勾的盯着巷口发着呆,有时候又仰着头半张着嘴打瞌睡,她的儿媳隔一会就会从窗户探头出来看看蒋婆婆是不是还坐在门口,生怕她老年痴呆又走失了,快100岁的人虽然老年痴呆,但是身子板还是硬朗的狠,记得有一次儿媳出去买菜在菜市和熟人闲聊了一会儿回来就找不到蒋婆了,结果发动全家和左邻右舍走街串巷的找到天黑才发现她一个人居然在隔着几个街区的一个小学操场里溜达,也不知道她是怎么走这么远路,而且能独自还穿过这么多条马路。
平常耿心在巷子里碰到蒋婆婆,出于对长辈的尊敬,她也会叫一声“婆婆好”,虽然老年痴呆的蒋婆婆并不搭理她,这一次,耿心看到蒋婆婆也无心再打招呼了,但是却不知怎么个情况,当耿心垂着头走过蒋婆婆身边的时候,老婆子突然“咿咿呀呀”怪叫了一下,声音还不小,耿心吓了一到跳。小跑着冲向家门口,她恨不得有“瞬间转移”的特异功能,蒋婆婆这次的反常行为,她敏感地认为这可能是一种“控诉。”邻居家门口凉挂的衣衫还湿漉漉“滴答滴答”的滴着水。
耿心到了门口,发现家门没有锁,推开后被一阵拂面而来的灰尘狠狠的呛到了,进入呼吸道的灰尘引发她猛的干咳了一会儿。显然在里屋正忙着的耿母被打断了,探出头来,只见她头顶着用报纸折叠的纸帽,带着以前她们车间发的老式棉白口罩,围着围裙,一只手还拿着残破的笤帚。
“你干什么呢?是大扫除还是要搬家?”耿心鼻涕眼泪的呛出来了,她一直有过敏性鼻炎,闻不得灰尘味儿。
家里显得有一点空荡,好像少了些什么,好几件祖传的梨花木老家具的阵型已经改变了,而且有两件最大的老衣柜已经不翼而飞,十几年没有挪动的老箱子老柜子突然挪动,可想灰尘的源头是从何而来的了。
“回来啦?饿不饿?我马上去做晚饭啊”耿母取下口罩,此时她的半张脸早已浸满汗珠。
耿心心又开始绞痛,即使家里出任何事,耿妈妈从未间断对她的爱,“累不累?饿不饿?吃过饭没……”这些平常耿心听腻的,甚至觉得烦的关怀,此时此刻是那么的沉甸甸,这种分量压的她心好痛。
“还不饿,我来帮你。”说完把双肩包随手往墙角一靠,就去夺她手中的笤帚,她眼睛泛着潮。
耿母拗不过她,默默地进厨房去准备晚饭,耿心开始扫内屋的几个死角,这都是以前放柜子的地方,柜子现在没了,只剩下一块正方形的印记和一些灰绒绒的碎屑和垃圾,仔细一看还有一些蟑螂小虫的尸体。而里屋是整个家里采光最好的一间,窗户南北朝向,在整个阴湿的里分,就像一颗熠熠发光的宝石一样珍贵,透亮。
耿心其实心里很明白,家里比较值钱的黄梨花木家具多半是被拿去卖掉了,想想这次出事,闹上法庭,起码基本的受害人的赔偿费,耿林的律师费,诉讼费……加起来数目不小,家里人是绝对不愿意放弃耿林,想找一个最好的律师多争取一点希望,量刑酌情而减。
想想那几套比她爸爸妈妈两人年龄加起来还古老的家具,她还是有些舍不得的,妈妈曾说过这几套黄梨花木都是曾祖父传下的,是清末民间手艺木匠的精品,当年妈妈结婚也是做了她的陪嫁家具一起到了耿家,总共两个大衣柜,两把靠椅,和1个雕工精美的大木箱,这可能也是家里为数不多值钱一点的东西了。
耿父不在,知道林父应该又是为哥哥的事情外出奔走。
晚上耿母一如平常做了四菜一汤,两荤两素,这是耿家平常晚餐的固定搭配,今天的素菜是冬瓜虾仁,清炒包菜,荤菜是糖醋剥皮鱼和玉米烧排骨,汤是紫菜蛋花肉末汤,这些菜都是平常耿心爱吃的。
上菜半小时后,耿父还没有回来,耿母也没有再等下去的意思了,示意她自己先吃,自从出事的这几天里,耿心和父母之间的话越来越少,好像他们之间隔着一层脆弱的玻璃,只要交流过度,那层薄薄的玻璃墙就会击的粉碎,锋利的玻璃碎片能直插每个人的胸口。耿心扒着碗里的饭,耿母看她光顾着吃白饭还是会不停的往她的碗中夹菜,一筷子荤菜一筷子素菜,她说:营养要均衡点。
昏黄的灯光下,耿母的脸色也显得十分蜡黄。
耿心曾看过母亲不少少女时期的照片,无可厚非是美得清丽脱俗,那种美是没有沾染一点岁月纤尘,那时候的她也曾少女不知愁滋味,也曾是“车间一朵花”,有大把大把条件不错的男青年的追求,但是她偏偏就爱上家境一般,相貌一般但是为人老实勤奋烧得一手好菜的耿建国,也就是耿心的爸爸,他们的相爱就像命中注定一般,爱上了就爱上了,再也分不开。嫁为人妇为人母后,她把太多的时间和爱倾注在家庭和一对儿女身上,那时候的她已经逐渐开始不懂得善待自己,当别人的妈妈都开始用高档奢侈的化妆品努力想挽留自己的青春的时候,她只是肆意地让时间抚遍她的脸和身体,她麻木的对抗着无情的岁月,只安安静静的享受一家天伦之乐,她说,该老去的总要老去,刻意也留不住什么。耿心始终搞不清楚母亲说这话的时候究竟是悲观过多还是乐观过头?但是耿母那双眼睛还保持着年轻时候的清澈,并没有衰老浑浊的迹象,耿母也曾说过,她看任何事物都很透彻。
晚上在房间的小台灯下,耿心有种浴血奋战的斗志,她看着墙上的贴的高考倒计时数字是那么刺眼,她是那么害怕时间,时间就像抓不住的风一样,轻飘飘的拂过,你还没来得及反应过来,就已经被带走了太多。
挑灯夜读下的她是想要把自己透支的彻彻底底。
“熬过高考,我陪你一起面对,一起痛苦。”她总想起卫燃今天说的话。
所以她不敢有一丝松懈和倦怠,她左右两侧堆满了复习资料,还有耿母给她买的健脑提神饮品。
整整三天,耿心完全浸泡在高密度的复习状态中,完全不给自己任何放松的时间,每天除了吃饭上厕所睡觉就是坐在书桌前,她甚至为了不影响考试想要延迟例假的到来时间,又曾听说过一种说法:经期快来的前几天吃避孕药是可以延迟经期……
重点课文和单词词汇已经背的滚瓜烂熟,预测的英文作文题目的她也练习默写了不下10遍,文科一直是她的强项她并不是特别担心,数理化她做了大量的套题,把卫燃塞给他的老师划分重点也摸的透透彻彻,按照正常发挥水平和最后一次模拟考试结果,数学及格也绝对不是问题,而且可能会更好,她甚至模拟拼合了自己的各科分数总和。
高考那天早上她吃了耿母精心调配的营养早餐,从容的进了考场,她看到卫燃进了另一个考场,也看到了刘娅婕。
拿到试卷她深吸了一口气,要“认真仔细,沉着冷静”,她在心里反复反复紧念四字箴言。教室里只有吊扇呼呼的声音,偶尔会有翻动试卷的摩擦声,时间“咔哒咔哒”的走动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