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殿下,您身上感觉如何?”任雪阳扶着端木毓泽在喜床上躺下,侧身坐在他身边问道。
“……浑身犹如钢针刺骨……心口处更是疼痛万……”端木毓泽全身瑟瑟发抖,一阵寒一阵燥,声音微微颤着答道。
“殿下最痛处是哪里?”食指和中指前后分开一指之距搭在端木毓泽脉门,任雪阳垂下的眸子中已是镇静自若地神色。
“最痛?心……心口……啊!”突然一声惨叫从他口中泻出,端木毓泽身子一挺,随即挣脱了任雪阳双手紧抱头颅不放,“头!头痛如裂,犹如钟鼓在侧,鸣音不绝……”
任雪阳秀美微颦,手袖一翻已是数根金毫银针在手,她动作轻巧迅疾,即便是端木毓泽尚在翻动之中依旧认穴精确,下手神准。几针下去,端木毓泽立时感到脑中钟鸣之声稍歇,虽仍是头痛难忍,却不似方才形若癫狂。任雪阳见他痛苦稍减,右手又忽而伸出,捏住端木毓泽的下巴让他看着自己的双眼。
“殿下,请看着我的眼睛。”
端木毓泽恍惚间听到这如似冰雪般清冷的声音,犹如身处荒漠的旅人渴见幽泉一般循声望去。在任雪阳平静的凝视下,端木毓泽的心跳渐渐平复下来,身子似乎漂浮在浮云之上,神思惘然如絮。
“殿下,下次你如果再有如今日这般发作,无论何人让你看着他的眼睛,你都绝对不可以用眼睛去看。如果他逼你看着,你务必要用身边一切尖锐之物,用尽全部力气让你觉得有疼痛之感方可。”
“为……什么?”干哑的嗓音中是浓浓的疲惫和顺从,端木毓泽似乎觉得除了一缕游丝般的念头,自己的身子似乎已经不属于自己。可奇怪的是此刻心中没有半点恐惧之意,却仿佛渴求着什么似的回望着任雪阳。
“殿下累了,且先休息片刻。”任雪阳伸右手掩住他的双眸,左右轻捻扎于他身上的银针,不到片刻,端木毓泽便沉沉睡去。
幽幽醒转之际,端木毓泽眼中投下任雪阳清寂的背影,她背对着自己坐在桌旁,左手支胰,右手拈着一根细如毛发的银针拨着燃了一半的喜烛,灯芯在她的拨弄下微微发出“啪啪”地细响。那背影似乎是极疲惫却又极端凝,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只是在怔然发呆。烛下她的侧脸印着微弱的浅黄,白皙的肌肤似是有些浅扫的红晕,淡柔了她清冷如霜的容颜。感觉到他气息微动,任雪阳的背脊微微一紧,转过身来却依旧是一副浅淡到几乎透明的表情。
“殿下醒了?此时就快日白,您已经睡了近两个时辰。”任雪阳斟了杯茶递到端木毓泽手边,待他取了,便又退后两步垂首立在一旁。
幽然吹着茶微微湿了湿口,端木毓泽起身坐在床沿,“那香……到底是有什么用处?”
“香是我换的,它的名字叫云何香,乃是我亲手所调的验毒香。”
“验毒香?”端木毓泽眼眉一跳,既然是验毒香,那自己对此香如此反应不就意味着……
“此香对身上安健之人只有助眠之效。普通人闻了此香,只会觉得身体乏力,昏昏欲睡。”任雪阳声音娓娓而至,“殿下对此香反应剧烈,可见殿下身上已是中毒已久。”
端木毓泽垂头凝思一瞬,摇着头道:“你说有毒,可我平日却从无病痛,也未尝有方才之痛楚的情况。”
“呵呵,殿下中的毒,或者可以说,是一味药。您平日没有发现它的坏处,那也是情有可原。”任雪阳此刻眼中闪着灿然晶亮的微光,唇边含着一丝浅笑。
“药?”
“一味能让人俯首称臣的药。此药久服之后如若断服,用药之人便会痛苦难言,施药之人再以摄魂之术控制心神,那中毒之人便从此只听一人之命。”
“摄魂术?”
“哼。名字取得倒也邪乎,不过也不是什么玄妙,无关仙怪。简单而言,和驯兽之术倒是有几分相似。”任雪阳冷冷一黯眸色,脸上寒冰覆面,“虽说我知道这其中门道,可一时半刻也根除不了这药的毒性。”
端木毓泽微微一愣,明白了方才她静坐桌边,看似怅然的原因。“不过,此毒尚未入髓,还有医治之方。”任雪阳既像是说给他听,又像是自语呢喃,目光却已淡淡扫过这红艳艳的屋子,默然盯着窗外。
此刻窗子早被打开,那云何香的气味已是飘散无踪,而一缕淡白渐渐由浅至亮,东方已然日出。
任雪阳一夜未眠,神色不免有些憔悴,但按照楚礼,这太子妃婚嫁礼成次日清晨便要和太子一起前往乾明殿向帝后请安,因此她依旧是一番装整头顶满髻的金钗玉饰,拖着绫罗加身的礼衣与端木毓泽携手出现在殿前。
虽然心中尚有许多疑问未解,但端木毓泽也已明白任雪阳对自己没有加害的心思,一路上见她双眉微颦,眼底微有些淡淡茶青郁色,知她昨日日间疲于婚嫁之礼,晚上又为自己身上的毒耗了一宿,心中微微涌起一丝怜惜。
见任雪阳脚下虚浮,端木毓泽正欲低头提醒她留意脚下门槛,突然一袭翠绿色的衣袍闪出,裹着一道风势便向两人冲来。任雪阳刚抬了步子,却冷不防被这一下撞过来脚下微一踉跄,人便眼看着就向右侧倒了下去。
端木毓泽心中一惊,忙伸手揽过,但觉得她纤腰若柳,身盈如燕,挽在怀里竟似紧紧拖着一袭衣袍一般。端木毓泽心中微刺了一下,不禁想着,她看上去如此坚强镇静,也不知为何熬成一副如此单薄的身子。颦着眉一抬眼,眼中便似被硬生生塞上一朵金灿灿的向日葵来,心中已知道是何人冒犯,但脸上却禁不住荡开了一丝无可奈何却又温柔似水的浅笑。
“皇嫂姐姐,这花可是我今日一早翻遍后花园发现的最精神的一支,送给你可好?”这个笑得比太阳还要灿烂的小灵精,便是端木毓泽最小的一个妹妹,南楚的三公主旻月公主端木小小。她是当今楚后唯一的女儿,因不足八月便胎动难产而出,故刚刚出世时身子小小的仅有普通婴孩一半多大。可小家伙虽不足月生产,但除了甫一出娘胎的一个多月,之后这小小的人儿倒是越发越活泼精灵。楚帝对她呵护有佳,整日里说着小家伙如何,小家伙如何,一来二去,结果干脆就赐名小小。
任雪阳此刻身子还半躺在端木毓泽怀中,腰后一道微热透衣而来,这才想起方才一阵天旋地转脚下一软的罪魁祸首。只不过她抬眼看着这位小公主纯净无暇的笑颜,一时间也只好破颜一笑,扶着端木毓泽的手站直了身子,接过那只开得极艳的向日葵。
“皇嫂姐姐昨日可是累极了?怎么脸上没什么精神呢?”小小嘟着粉嫩的小嘴抬着脑袋看着任雪阳的脸上,眼中充满的担心的神色。
这句话童言无忌,可听在一种同是前来请安的朝臣耳里又另是一番绮丽滋味。霎时间晓是任雪阳向来冷静自持却也微微红了耳垂,埋头不语。端木毓泽伸出左手在小小头顶摩挲了几下,带着宠溺的笑颜叹了口气,“是啊,这一宿都没怎么睡正乏着,却又突然间被小小这么一吓,你看你皇嫂都站不住了。”
和任雪阳一样为这句话而惊讶的,除了一旁早就竖着耳朵仔细候着端木毓泽说话的一众朝臣,还有恰好迎面而来的大秦六皇子苻睿。
这个女人倒是好有手段。
苻睿见两人喜夜之后居然如此亲近,淡淡扫过端木毓泽尚搂在任雪阳腰际的右手,眼神中倒是掠过一丝耐人寻味的淡薄笑意。
任雪阳察觉到苻睿眼中深意,忙一个挺身挣脱了端木毓泽的怀抱,敛衽滑开半步。
“太子殿下新婚伉俪,这恩爱之情倒是让人羡慕不已啊。”抚掌一笑,苻睿走近向端木毓泽施礼一拜。
“你这家伙也来挤兑我?”端木毓泽抬头“哈哈”一声笑过,突然引颈侧到苻睿耳边,悄声道,“你这家伙也真不够意思,霓裳这事你事先可知?”一开始在襄城初见任雪阳,由于那层珠帘遮面,一时间也看不太清楚模样。加之自己见秦帝已是多年前之时,故而当时心中虽疑也并未多问,此时想来,别人可能不知,他这位亲侄子倘若还看不出来那就真有鬼了。
苻睿“呵呵”一句敷衍,朝端木毓泽挤了挤眼笑得很是神秘,半字未吐便躬身一拂衣袖道:“皇上皇后早已在殿内等候多时,殿下还是快些请安去的好。”
微微垂了眼对苻睿咋舌叹了口气,端木毓泽摇了摇头,携着任雪阳跨步入内。任雪阳忍住心中笑意微侧着脸扫过苻睿低垂的博带,一手牵起身旁的端木小小,三人一道走进殿内。
任雪阳原本对今日面见楚帝和皇后这事还有些担心,怕出什么纰漏,这突然被闹上一闹,不由想起以前苻睿和端木两人拆招斗嘴的情形,心中一暖倒是放松了不少。
记忆中的端木不同于苻睿,他性子向来和顺,看起来一切不絮于怀。不过他虽然看似凡尘莫染,其实却对世情洞若观火,人人以为他只懂风月,却不知他更识人心。他一出生就已被封为南楚的太子,地位尊崇,凡夫莫及,如只懂吟诗作对,笔墨丹青,楚帝也不至于如此看重于他。而苻睿呢,从小就是一副霸王性子,冷傲孤高,加之年少成名,向来不怎么把人看在眼里,不过也不知为何,这两个人却是十分的投缘。苻睿懂端木温润似水下的聪慧,端木也懂苻睿横冲直撞下的缜密心思。任雪阳垂下的脸上红唇微抿,行至殿首却已是悄悄敛了心思。
“儿臣参见父王,母后。”
“霓裳参见父王,母后。”
两人语毕,朝对方淡淡眄去一眼,微笑不语,这点小动作在楚帝看来倒是颇为窝心。原想这也没问过毓泽是否喜欢这位霓裳长公主便私自下了决定,由昨日大婚之礼上看来,两人倒还般配;而这新婚夜后,两人间更是有几分相互亲近爱护之情,心中不免宽慰不少。
“昕儿,你远嫁我南楚,这些日子,可还适应?”楚帝的声音不大,但听在耳里却不显苍老,而是柔润祥和。
顺着楚帝的话语,任雪阳缓缓抬起头来,目光却在触及皇后面容那一刻陡然一惊。
是她?怎么可能?她怎么可能还活在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