变身

文／汋约

华援朝刚来到南投县集集镇上的时候已经是距离地震发生快近10个小时了。

自从大陆70年代那场在他的印象里几乎是世界末日的唐山大地震之后他没再见过这么大规模的破坏了：到处都是断裂坍塌的建筑残体，漫天飞舞的粉尘搞得人睁不开眼睛。四处都能听到此起彼伏的哭喊声；也难怪很多亲人在这一夜之间天人永隔。

华援朝拖拖拉拉地跟在队伍的最后面，趿拉着破破烂烂的布鞋——这是他娘给他做的唯一一双没有被他穿破的，也是最后一双了。他娘在他来台湾之前死了，割草的时候被铁锈扎了手，开始没怎么，后半天人就不行了。送到镇头的郎中那儿，说是叫什么 ‘破伤风’，他没有钱治，他娘终究还是坏了。

说什么马上就能过上好日子，他华援朝长那么大，就没一天不担忧过下一顿吃什么，临到了老娘死了，连下葬的钱都没有。他是经历过大旱的，他爹和妹妹就死在了灾里头，尸体用草席裹了随地埋。他想着自个儿大抵是命硬，老天爷没给收了去。直到有一次才偷偷晓得，他娘为了他活命，把死了的妹妹皮下的油刮下来拌了饭里给他吃，他才活下来。

没有他娘，他现在早就是烂泥地里地下一堆白骨了。所以他心想说什么夜的让他娘走得舒服，不能像他爹、他妹妹一样。

正好是台湾 ‘及时’地这一场地震解决了他的心头病——参加支援的志愿警察，家里有什么困难的，国家给解决。

“没啥困难，只要给我娘一副体面的棺材板，让她安心地走。”

安顿完了娘，他便从台湾来到了大陆。

台湾的天气有些闷热，地震之后的道路上全是飞扬的石灰，走了许久脚底就不舒服了，喉咙也像是快要冒烟般的难受。华援朝清了清嗓子，“呵——”的一声，向地上吐了一口痰。

他搔了搔满是臭汗的颈部，环顾四周，看见了——

是一个小男孩。

那孩子站在一堆倒塌的砖块瓦砾上，大概八九岁的样子，顶多十岁。他有些气喘吁吁的模样，像是跑着来的。仔细打量他身上的穿着：破破烂烂的深色布衣，应该是别人穿旧下来扔掉后改小再穿的，好像几个月没有洗，看那样子家里的条件一定很差。脸上虽然脏兮兮的，但却掩盖不了天生偏白的皮肤。

华援朝想自己刚才的行为一定被他尽收眼底，要不那男孩不会那么直直的看着他。他觉得脸颊发热。

“小孩儿，看什么看？”心里有些慌张 ，华援朝出口的语气有些冲。

奇怪的是，那男孩一动也不动，就像是一尊静止的雕像。而最让华援朝印象深刻的，是他那双眼睛透出来的光——

华援朝生的年代大陆正是“恐怖”时期。他没有上过学，没什么文化，不知道该用什么词形容，只觉得那眼神充满了刺，让他觉得内心不安。他暗骂自己没用，第一次被一个孩子看地背脊发凉。

这孩子的年龄一定比他实际大得多，他这么想。

想把视线移开，不经意地看见男孩的衣服下摆和手上有刺眼的红色——像是血迹。

“是不是哪儿受伤了啊？”华援朝喃喃自语，没想过多向男孩走去。

接下来发生的事是华援朝没有想到的，那男孩儿竟逃也似的跑走了。

“什么啊……”华援朝尴尬的愣在那里。他拍拍身上，顺便将胸口的志愿□□摘了下来。放入裤兜里的时候，一个念头在他脑海里闪过：那孩子会不会是也在想我是谁？

随即他摇了摇头，把这个想法驱逐出脑子里。大概只是发生了这么大的地震，吓坏了吧。

再想看的时候，那孩子早已跑地没了影。华援朝感觉自讨了没趣，撇撇嘴，定睛一看，视线却定格在了一个他意想不到的东西身上——

是一个金色的物件，在太阳光的照射下闪闪发亮。出于好奇的本能，华援朝窥探四下里没人，朝那个东西走了过去。直到他能够完全看清那东西的时候，他才完全吓了一跳——

是一枚金色的戒指。

他瞪大了眼，差点叫出声来。再次环顾四周，确认了没人之后，他‘呼’的一下伸展手臂，将那枚戒指捞了起来。也不管上面脏兮兮的尘土，直接放进嘴里。

“tnn的，真金子啊！”

一定是那孩子掉的。就怕有人要来分一杯羹，华援朝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金戒指藏进了随身缝的口袋里。直到听到有人叫自己，华援朝才朝队伍走去。

营救工作一直持续到傍晚。

这场灾难造成的损失难以估计，死伤人数少说也得七八千人。还有不时发生的余震。华援朝跟随着大部队坐在坍塌的木板上拿着帽子扇风，人家只穿了一件背心，他却死活不肯脱外套。说自个儿冷，同行的人笑他没用。他才不管那些。

南投县这个地方，地处东南亚，闷热而又潮湿，贫穷的居民还有用木板稻草盖房的。

“这儿还有人！”远方传来的呼喊声，华援朝跟着大伙儿一窝蜂地站了起来，往声源的地方跑去。交错纵横的木板之下隐约可以看见躺倒的身影，从衣着看来像是一个中年女性。一只手臂露在外面，手指也被砸得血肉模糊，可华援朝看着总觉得那儿不对劲，可也来不及细想。跟着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木板抬开——

“啊——”有人当场尖叫了起来。

木板被拿走之后，看见地上躺倒的尸体更是让人触目惊心：脸早已面目全非，分不清五官，整个变成了一团血糊。脑袋几乎被压扁了，流出了让人反胃的脑浆。

华援朝纵是个男人,也不敢去看，目光扫向别处，看到了不远处正有一个身影，缓缓地从地上站了起来——

是那个男孩！

不过这次是两个人，他的身边还有另外一个，应该是同龄，比他高一些，强壮一些，皮肤也比他看上去健康一些。他们手拉着手。

华援朝注意到另一个男孩穿着黑色的衣服，身上最显著的特征是他脖子里挂着的项链，是一个十字形状的。哦，他知道这个——“恐怖”时期到处都是毁这个的。

男孩松开了同伴的手，慢慢地走近，像是想要挤开人群往里。

“别看。”华援朝不知哪来的一股冲动，阻止了他继续向前。孩子不应该看这样的画面，实在是罪过。

“死了吗？”

被大人捂住了眼睛的男孩开口问道，声音冷地华援朝心里一惊。

“我妈妈，死了吗？”

这次的声音里带着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