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时。秋阳高照,连阴冷的西风都短暂地静了。
开洋酒楼,谁人皆知为倦云门所开,凡江湖中大门大派,必有自己的生意场所,一来可收揽钱财,二来可作联络据点,而这开洋酒楼,便是倦云门的生意场所中最大的一个!
此刻,开洋酒楼外,张登结彩,两条红幅下垂至地,黑色笔墨豪气挥洒着两行大字:画眉昨日谁相负?埋恨今朝君自知。
另有一横批展挂,写道:“时隔廿载,谁复昨夕?”
尹顾晨凛然立于开洋酒楼门前,一字不落地读完这两幅字,眉头紧皱。他展开一封信,那是断影痴妇派人送来的。
信上笔墨不多,区区数行,却教人难以捉摸:
令尊当年恩怨难尽,身为其子,岂可不来一解昨日情仇?
明日正午开洋酒楼,届时君且摘下高挂横幅,以表诚意。
若君不摘此幅,则妾身只好将尹凌云老儿不堪旧事公诸于众。
静候公子佳音。断影痴妇拜上。
尹顾晨再读此信,知道此人定是为了自己父亲而来。尹凌云旧事他从不相问,但尹顾晨料想自己父亲当年定不会做出什么好事,结下些梁子,也是极有可能的。而来信之人署名断影痴妇,自己从未听闻,想必绝尘于江湖,难道是一笔风流债?尹顾晨虽不知来信之人为何定要自己摘下高挂横幅,但既然信上如此说,身为人子,总不能当真让尹凌云不堪往事公诸于众,想到此处不由起念,便摘一下又何妨?
挂于楼头的横幅怎么说也有数丈之高,单凭脚力难以跃上,尹顾晨思索片刻,向酒楼间穿往行人大喝一声,示意人们让开,然后拔出长剑,对准那横幅用力掷去,剑尖挑住横幅,顺势直落地面。
尹顾晨方欲踏前接剑,谁料,电光火石间,无数飞箭从开洋酒楼的牌匾间直射而下,箭速之疾,令人难以躲避。
刹那间,路间行人纷纷中箭倒地,血染石路,人们惊愕非常。
尹顾晨身怀武功,接下掉落长剑,隔挡飞箭,向后退出数丈,顺势救下几个百姓。
箭不再发出,尹顾晨见街上不少人中箭,死伤无数,不禁心乱如麻。他万万没有想到,断影痴妇来信教他摘下红幅,竟设置了如此机关陷阱,红幅一断,触动机关,万箭齐发,针对的便是这街上的无数行人。但彼此素未谋面,她要这众人的性命又有何用?这样做——尹顾晨想到此处心中一凛,隐约感觉到如此一来,自己便是众矢之的,那断影痴妇是要陷自己于不义!
街道之上,已然传来无数哭腔,有谩骂的,有求医的,尹顾晨见红幅褶皱满布地摊在地上,映着满街的鲜血,分外刺眼。尹顾晨方理清思路,忽听一人从人群中站出,指着尹顾晨高声大骂:“就是他射下红幅触动机关!”
“我认得他,他便是晨微剑尹顾晨,哼,枉称江湖少侠,竟一下害死这么多人!”一时间,尹顾晨被人团团围住,谩骂不止。
“今日之事我深感抱歉,但我并不知道这红幅暗藏机关。”尹顾晨极力平复着众人,心情却越发觉得愧疚,虽然此机关他并不知情,但毕竟着无数死伤因他而起。不过事已至此,他只能尽力解决。
“笑话,那你为何闲得无聊要射下红幅?”四周响起纷繁猜疑声。
尹顾晨不答,为了不让父亲当年不堪行径败漏,他根本无法将断影痴妇的信拿出证明自己清白。尹凌云当年究竟做了什么,竟会让这断影痴妇如此报复?尹顾晨心底满是疑惑。但此刻的状况不及让他思考,四周的吐沫口水甚至菜渣鸡蛋已经纷纷朝尹顾晨招来,尹顾晨沉默站在原地,面色出奇的凝重,任由一切秽物抛向自己,只是尽力保持镇定。
“不错。的确是尹顾晨射下红幅,但事情真相,绝不止这么简单,大家难道不想弄清楚么?”此时,一个中年男子从开洋酒楼中悠然走出,尹顾晨见那中年男子不禁一怔,低声叫道:“列昆。”
不错,这中年男子正是死士堂堂主,列昆。
列昆走到尹顾晨面前,俯身一揖:“少主,今日的一切便由我来解释吧。”
尹顾晨心下疑惑列昆为何会出现在此处,但列昆跟随他多年,他相信列昆必有安排,便应了声“嗯。”这便算是默认两人的关系了。
“大家既然已经看到了,尹顾晨今日射下这红幅,并非为了要害死着众多无辜百姓——”列昆停顿片刻,环视四周,“他的真实目的其实是,针对倦云门!”
尹顾晨听到此处脸色大变,但他知道此时不能多言,只能静默立于一旁听列昆如何往下言说。列昆究竟是另有打算,还是……要陷自己于不义?尹顾晨一时理不清思绪。
“众人皆知,这开洋酒楼是倦云门所建,自然也是倦云门的地盘,尹顾晨这样做,便是为了对倦云门挑衅。”列昆说着掀起摊在地上的红幅,将那红幅的背面翻了过来,高举而道,“大家看清楚,这红幅背后的八个大字,正乃‘倦云门亡,叶浪游死。’”
尹顾晨又是一震,他万万没有想到,这红幅背后竟然还有这八个字。
“说得不错,但你和尹顾晨究竟是何关系?”众人不禁又起疑问。
“不瞒大家,尹顾晨本是我的少主,按理说我应该帮他说话。但这么多年,我已完全忍受不了他的恶行,今日就要当中揭露。”列昆看着四周百姓闻言皆愤愤而起,正是对尹顾晨的‘恶事’极感兴趣,不禁心头一喜,接着道,“我在尹顾晨手下,掌管死士堂,死士堂,便是尹顾晨收买的一批穷苦人,专门为他卖命,得到报酬却不过一条命五两银子!他指使我们帮他为恶,尤其欲除去倦云门,而自己却在江湖之上装出一副正义少侠的样子,我们不堪压迫,才只好将他的恶行揭露。”
说到此处,开洋酒楼内,又涌出数十名衣衫褴褛的男子,他们望向尹顾晨,目光中皆充斥怒意。这群男子中站出了一个年轻人,指着尹顾晨便破口大骂:“我们都是死士堂的人,从前替这个混蛋卖命,他让我们杀人放火,再大的恶事都干过,今日的机关,也是他指使我们设计的。如今我们是忍不了,不要见他在世人面前装得什么似的,实际上就是他奶奶的一个伪君子!”死士堂的众人一并应喝,连当场的旁观百姓都忍不住连连摇头,痛骂尹顾晨禽兽不如。
“不错,尹顾晨表面上与倦云门少主叶秋容为兄弟知己,实际也不知做了多少伤害倦云门的事。”又有人愤愤不平。
尹顾晨身处是非之地,百口莫辩。他清楚这一切自己不能说没有责任,毕竟死士堂的事是尹凌云一手操办的,他身为人子,若是完全置身事外,也是骗人的。至于倦云门,虽然他极力反对父亲的所作所为,但他可以猜到尹凌云对于倦云门背后必有一段恩怨,他无法阻拦。但对于与叶秋容的知己之交,甚至曾与叶秋染的恋情,尹顾晨却绝没有半点虚情假意,他们初识之时,甚至都不知彼此身份。但这一切,在众人面前又如何能说清?
何况,刚才尹顾晨对列昆解释的默许,已然证明了一切,尹顾晨就算再多作解释,也不会再有人相信。
尹顾晨站在原地,目光低垂,神情却依旧坚毅,他向列昆望了一眼,目光中透着复杂的情感,半晌,才在列昆耳畔低声道,“这些年来,我的确对你们问心有愧,但我不明白,你为何要如此陷害我?”
列昆先是面色一沉,眸中闪过一丝愧意,随即便哈哈大笑:“各位可知道,这狗屁少侠尹顾晨正向我求饶呢!哈哈哈!”列昆朗声如此说,暗中却同样低声对尹顾晨言道,“少主,我明白这些年你已尽力帮助死士堂的弟兄,但各为其主,属下只好得罪了。”
只是这低声于尹顾晨耳畔的言语无人能够听清,大家依旧对尹顾晨不住谩骂,菜渣鸡蛋扔得更加多了,甚至有人扔来一把石子,砸得尹顾晨头破血流,一道血注自额头到脖颈滑下,尹顾晨咬牙,不做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