建北候府出来的练姑娘这两日随歇在一艘名曰“朱雀坊”的画船上。此船与魏澜的“椒岚坊”比邻，这样的安排一度为人猜测皇帝是个什么心思。话说襄亲王与顾家小姐失踪已然一日一夜了，沿途终于找到了乱山脚下。刘益已下令围山，那么搜山已是必然。

小皇帝虽未来得及召幸练莞心，却已将人记在了心上。今日午膳便是召练莞心来了皇船一同用的膳。画船悠悠，女子微香的手执起酒杯含笑一饮，恰到好处的明媚与羞怯，竟当真令宇文谨心思一动。

她似是真心爱慕，明明初见却像极故人。对他的喜好几乎无一不知。偏偏这用尽心思的投其所好自然而然得令他喜欢。宇文谨折下一朵棣棠花，轻轻别在了练莞心的发间。

练莞心欢喜道“九月棣棠实不常见，今日得皇上一朵，足够民女欢喜一生呢！”

小皇帝流转的眼波在练莞心发间的棣棠花上有一瞬的凝滞，那夜顾生细说棣棠的场景忽而浮现在眼前。练莞心见他神思游离，遂柔婉一笑，抬手将发间棣棠又紧了紧。这一动果然让宇文谨回了神，但见他一只手缓缓覆上练莞心抬起的手，眉眼间尽是情意。练莞心不觉羞红了脸，微侧开头“皇上这样看着民女……民女……”

“朕这样看着自己喜欢的人有什么不妥么？”

此话一出，练莞心愈发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皇帝拉着她宛若凝脂的手，唇边含了一丝歉疚苦笑“襄亲王如今下落不明，举国忧忡，朕不好在此时纳妃。不过莞心，那些形式过场朕此刻虽然给不了你，但是名分朕还是给得了的。朕已传令，封你为莞瑛夫人。莞心，你是朕的第一位夫人。”

“皇上……”练莞心难以置信地看着皇帝，这个年纪轻轻的君主，一副文质彬彬世家公子模样，居然真的懂得了她的真心。当初爱慕当今圣上的心思被胤澈哥哥知道，胤澈哥哥算得上是百般阻拦，用尽心思只为让她死心。皇家血腥，无情意。皇宫深幽，多悔恨。如此晓之以礼，动之以情，她都不为所动。最后终换得宇文胤澈无奈一叹，道一句“但愿皇上当真明白你的心思就好。”

好在皇上是明白的!也不枉她痴心喜欢了这样久，当初在宇文胤澈面前那样近乎疯狂的坚持。

是日夜，困在乱山的四人对如何出山闹得不大开心。当我兴致勃勃地找到一汪清泉将他们通通找来，满心欢喜地等待见证奇迹的时候……那三只竟不约而同地试了水无毒，蹲下来大口饮了起来。

说好的破阵呢？

“不……不是要破阵？”见他们这样，我隐约有种不妙的感觉。

唐陌看了我一眼，那分明是在告诉我，他是不屑与我说话的。许是见我太可怜，才难得大发了善心“破什么阵啊！不过是他们找个由头让你找点水喝罢了。”他又痛快地喝了一口，忍着笑与我道“渴了半日，你都不用喝水的？”

“喝什么喝啊！气都气饱了!”我举起一块石头用力一掷，流出的泉水倾刻溅了那三只满身。唐玫唐陌躲不及，宇文王爷躲也不躲，乖乖受着。唐陌抹了把满是水的脸，显然忍无可忍，音都拔高了几分，与我吼道“冤有头债有主!诓你的是他们两个，你为何泼我!”

“你喝了我找的水就得挨着!没管教好你妹妹也得受着!”

唐陌竟无言以对，转头对依旧蹲着的王爷抱怨“管好你家娘子!”

王爷歉疚地瞅了眼怒火中烧的我，想了一想，对唐公子悠悠道“被诓成这样，总得让她把火发出来。憋坏了也算我的，就划不来了。”

我“……”

山中第二夜，没有山洞，没有狼，只有一堆火和四个已然合不来的人。

合不来，不过是我跟人家三个合不来。有些事情，我不明白。在家受小微欺负，出门被宇文王爷欺负。一个是弟弟，另一个是以后的夫君。好吧，命中注定的。那么，唐陌唐玫这种半道儿上杀出来的……

罢了。像我现在这样在心中嘀咕委屈，终究是我心眼小，开不起玩笑。毕竟人家的取笑未曾令我掉一滴泪，或是淌一淌血。我这所谓的委屈，不过是所谓的委屈而已。

夜空高远，星河灿若白练。我抱着双膝坐在远离火堆的一棵大树下。他们则是围着火席地而坐。没有人来劝我，或是与我道一句歉。没有人觉得自己错了，或是做得过分了。一切不过是我自己在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罢了。

初初也是这般。

现在想想，他与他们又有什么不同？

我以为只要自己跟好人家，不要拖后腿，人家总是有办法带我出去的。结果呢？人家非但有法子出山，更是有时间有兴趣将我耍得团团转。

我与宇文王爷，真是没什么话说了。唐氏兄妹，我也想好了，等他们到京城找到我，便送他们一大笔钱好了。这等土财主似的报恩方法，我原本是不屑的。还得谢谢他们闹了这一出，让我恍然大悟：对什么样的人，当用什么样的手段。

我紧紧抱着双膝，一只手覆在藏了信的袖子上。宇文初就坐在我正前方不远处，抬眼便是那熟悉到可以入画的背影。眼前不知何以蒙了一层雾气，连带着心中一并酸涩不已。答应嫁给他，我并不后悔。总是被捉弄，我也认了。偏偏说好这一世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却还是抵不住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时那人递来的温暖。

襄亲王，过去不晓得你的秘密，见你风流倜傥，喜好游乐，又恭顺智慧便觉得真是个腹有山水闲逸王爷。如今窥探到你的秘密，再看你，仍是闲逸得理所应当。敬王爷生前便和魏相合不来。即便魏相做得再干净，无从查起，无迹可寻。你就当真没有怀疑过一二么？

恭顺聪慧是好的。但只有恭顺未见聪慧，只会被敌人视作上不了台面的草包!到底是从未怀疑过，还是懦弱得知而不为？我不知自己如今何以会有这样的怒火，先前还担心他卷到复仇的怪圈里走不出来，如今怎么又怪他无所作为？当真是给气糊涂了！

忽然，那背影晃了晃，眼看就站起身。我忙将脸埋在臂弯，收回视线不再看他。

向来沉稳的脚步声一步又一步靠近。你走过来了又怎样？失望就是失望，生气就是生气。并不会因为你过来说两句好话就怎么样!没错，我是顾小微的姐姐，但会努力不像他耳根那么软!

宇文初靠着顾生坐好，一双腿伸得很平展。身边的顾生将自己团得紧紧的，明显是没有安全感和信任感。这样的顾生，他并没有见过。

他抬起手，对着顾生脖颈后面狠狠一劈!

“我真是不懂你对她的方式……”

“你不必懂。”宇文初将顾生软软的人身子轻轻放倒，好让她的头能够舒服地枕在自己的腿上。对于唐陌这个问题，他并不想回答或解释。没有心情更没有必要。他与生生的事，两个人知道就好。

唐陌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回头看了眼已经熟睡的唐玫，无奈多于烦恼。这臭丫头，还不晓得自己无心开的玩笑闹出多大的事儿吧!

秋夜微凉，他睡意全无。遂将手中树枝投到火堆里起身融入丛林夜色中。

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

一世路途曲折漫长，只愿步步落子无悔。

生生，如果我跟你道歉，你会不会原谅我？

不过生生，我是不会和你道歉的。

委屈你，是我的错。过分戏弄你，也是我的错。可是只有你的配合，才能让我这个闲逸，只知玩乐的襄亲王更是深入人心。如今，因为你的存在，又多了个专情的弱点，一戳即断的软肋。

忍受。与人相处的第一要义即为忍受。父王离开得早，这是唯一的，我记得的他对我的教诲。所以我忍着。母妃投湖，魏相带着自己的家眷扶摇直上步步高升，太后忌惮，皇上疑心……只要能知道当年虎岭一事的真相，找到魏相害死父亲的证据。没有什么忍不了的。

没有什么是忍不了的。你说，是不是？

我的箭术，是从继承王位后开始练的。十六年了，越发精进。几乎箭无虚发。为的就是真相大白的一日亲手射箭穿透始作俑者的一颗黑心!

无论是谁，但凡与这件事有牵扯的，哪怕是枕边之人，一个都不会放过!

宇文初怜惜地顺了顺顾生软软的黑发，声音温柔而歉疚“你放心，我的枕边之人只会是你。我们，永远都不会有拔刀相向的一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