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问久久地凝视着杨天池的侧脸，仿佛随他一同走进了多年以前的那个山村，目睹着一场瘟疫的蔓延，一位江湖医者和采茶姑娘的旧日情缘。

“我走了以后，最初与她还时有书信来往，但我跟随师父行走江湖，行踪不定，渐渐地，书信越来越少，直到有一日，我因偷学七煞三绝被逐出师门，流落江湖，我们之间的联系便彻底断了。”杨天池说到此处，语气也愈发黯然，他叹了口气，道，“那时候，我心灰意冷，也不敢去见你的娘亲。如果不是因为秦业的告发，我也不会被逐出师门。他们其实并不知晓，我为防万一，早已誊写出了一份七煞刀法，只可惜三绝刀法尚未誊完，便被发现了。我拿着仅有的七绝，四处流浪，后来，我来到了沙岛，便在此住下，潜心练刀，终于学会了七煞。”

“那么三绝呢？”秦问问道。

“三绝……”杨天池叹道，“那是以后的事了。”

秦问望着杨天池，道：“我有一事，百思不解。”

杨天池问道：“何事？”

秦问道：“既然你是端木大侠的弟子，他为什么不肯教你刀法？”

“为什么？”杨天池不由发出一声冷笑，道，“我也想知道为什么？”他摇头叹息，“只怕秦业会知道这其中缘由。”

“你似乎很恨他？”秦问道。

“是。”杨天池答道，“他夺走了原本属于我的一切，因为他，我几乎一无所有。”

秦问微微颔首，陷入静思，低声道：“那么娘亲呢？”

杨天池接着道：“我练成七煞以后，武功大有精进，便离开沙岛，去寻你的母亲。但我还是去得迟了，那时候，她已经嫁给了秦业，成为了他的妻子。”他看着秦问，又道，“我再次见到她的时候，她早已不是昨日的盈盈少女，她不仅嫁做人妇，也成为了两个孩子的母亲。”

秦问知道这两个孩子便是他的大哥秦时与姐姐秦月，他们都是秦邺山的孩子，唯独他不是。想到此，心中百感交集。

杨天池道：“我们久别重逢，恍若隔世，也是相对无言。她告诉我，是因为父母之命，家人的逼迫，她不得已方才嫁给了秦业。其实当我在沙岛的时候，师父已然退隐江湖，秦业趁此机会上京求取功名，把秋容留在了家乡。秋容一个人带着孩子，过得很是凄酸，我知道秦业如此对待她，心中很是气愤，便想要带她离开。她起初因舍不下孩子不肯跟我离开，但后来她见日子实在清苦，在我的劝说下，将孩子托付给娘家，随我来到了沙岛。在沙岛上，你娘有了你……”

秦问极力镇定心绪，道：“那我，又如何会……”

“这便要说说另一个多管闲事的人了。”杨天池道。

“谁？”秦问问道。

“司马擎。”杨天池道。“他和秦业比武输了，便答应替秦业做三件事。第一件，便是带秋容回去。当时秦业还在边关打仗，无暇顾及秋容的事，司马擎自恃武艺高强，强闯沙岛，打败了我，带走了秋容。那个时候，秋容肚子里还怀着你，被司马擎掳了去，路上受尽颠簸，生下了你。可是，回到她的家乡以后，她的族人竟以不守妇道的罪名处死了她。我赶到的时候，只见到了她的新坟。”

“不，不会的。”秦问震惊地望着杨天池，仔细地思量着他的每一句话，摇头道，“不守妇道？我娘，难道是因为我而死的？”

“不。”杨天池上前一步，道，“是因为秦业和司马擎，如果不是秦业，秋容便是我的妻子；如果不是司马擎，秋容便可以与我在沙岛相守终生，我们一家人也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他狠狠地甩着衣袖，道，“我最不能忍受的，是秦业的见死不救。司马擎把秋容推进了鬼门关，秦业便坐在那里，看着秋容走进去，丝毫不顾念夫妻之情。”

“为父自问这一生，仰无愧于天，俯不怍于地，惟一对不住的，只有你的母亲。”

秦问猛地惊觉：当日父亲为什么说他对不住母亲？埋藏在记忆深处的一句话，在这一刻突然苏醒，击得他遍体鳞伤。难道，这一切是真的？因为曾亲眼目睹母亲的惨死而坐视不理，所以愧对母亲？所以……

杨天池又道：“我悲痛之余，便想去找你，可惜怎么找也找不到。后来我听说秦业又多了个儿子，而他并未续弦，对外声称是收养的孩子。我起初并未在意，但后来当我意识到那个孩子很可能是你的时候，却再也打听不到那孩子的下落了。我找了你十八年，你却始终杳无音讯。终于，皇天不负有心人，你出现在了我的面前，其实，在竹林第一次见到你的时候，我便认出了你。”

秦问回忆起那片清幽之地，道：“那时候你为什么不告诉我？”

杨天池叹道：“我不敢。十八年了，你我素未谋面，在你心中，早已认定了秦业这个父亲，我若贸然开口，你会相信吗？”

秦问黯然，事实上到如今，他也难以真正地去相信这些真相。他喃喃问道：“可是当年他为什么收留我？”

杨天池心知这个“他”指的是秦业，冷笑道：“若不是他的苦心收留，我又岂会寻你不得？他真是聪明，将你藏在白云山，累我对你是遍寻不得。他是在报复我，令我们父子骨肉分离，十八年未曾谋面。”

秦问垂下头去，他不愿相信他曾经无比敬仰与爱戴的父亲竟会如此？他对他所有的关心与爱护怎么可能都是假的？可那感觉明明那样真实。然而正是因为那关爱太真实，所以最后的决绝也太惨痛。他抬起头来，静静地注视着杨天池，问道：“你依然恨他吗？”

杨天池点头，道：“不只是他，还有司马擎，他们所带给我的苦痛与折磨，我都要加倍奉还。”他转头看向秦问，道，“如今，你知道了真相，便更不能逃避，你要为你的母亲报仇。”

秦问一个踉跄，险些跌倒，他扶着落满灰尘的墙壁，微微摇头。一个是他爱了二十年父亲，一个是他最爱的女子的父亲，他如何能找他们报仇？可是那个昔日疼爱他的父亲狠心地坐视母亲的惨死，如今又与他断绝了父子情义；那个他所尊敬的南剑司马，蓁蓁的父亲，却间接害死了他的母亲，他该怎么办？从这一刻起，他和蓁蓁之间便横了一道永远也跨不过去的坎。

“如果不是秦业，秋容便是我的妻子；如果不是司马擎，秋容便可以与我在沙岛相守终生，我们一家人也可以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真的是这样吗？如果没有这一切，他是否还有另外一种人生，与父亲和母亲在沙岛上幸福的度过一生？他沐浴着这间陈旧的屋子里温暖的日光，望着画像上母亲温柔的微笑，不禁陷入了茫然。

杨天池望着窗外的太阳，道：“其实曾经的沙宫不是黑暗的，而是明亮的，每一个角落都像这里一样，洒着温暖而明媚的阳光。”

秦问抬头，见杨天池微微叹了口气，继续说道：“可是，那些都已成为过去了。秋容离开以后，我便封闭了沙宫所有的窗子，唯独保留了她的房间。我需要黑暗，用黑暗来鞭策自己勤加练武，为的便是有一日能为你母亲报仇，也为我自己，一雪前耻。”

秦问望着门外的无尽黑暗，看着杨天池花白的鬓角，第一次感到了这位与他血脉相连的亲人的无限落寞，他在黑暗中挣扎，在孤独中彷徨，这一切，他却都未曾能与他分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