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问怀着一种难言的心情离去,他不明白为何当他得到司马蓁蓁的信任以后仍要仓皇而逃,他的软弱不只是面对敌人,更是面对身边最亲近的人。他知道他所有的局促不安与落荒而逃都会使司马蓁蓁有所察觉,她只是答应了要相信他,所以迟迟不肯怀疑他。可是信任这种虚无缥缈的物事,又能维持多久呢?哪怕是爱人之间,又能够存在永久的信任吗?他该怎么办?他不能再如此消沉下去,他一定要忘记那个他永远不想再回忆起的真相,从此刻起,他不是杀司马擎的凶手,要想让别人相信他,他自己便必须先相信自己。
是夜,秦问来到独行房中,酒气扑鼻而来,正如他初见他时那般沉溺于醉生梦死之中,犹记当初一句醉话,便预言了他必经的大祸。决心要忘记,便不能再回头。他背手而立,冷眼看向独行,道:“这几日,先生过得可好?”
独行放下酒杯,笑道:“这么大的好事,落在我的头上,我还不赶紧趁着彩头享受一番!”他转头看向秦问,露出玩味的笑容,“本该是你的功劳,怎么非得双手送给我?现下看我这么快活,是不是后悔了?”
秦问并不理会他话语间的挑衅,只道:“我不知道你是什么人,也不想知道你是什么人。明日寅时,沙山外会有船来接你,你收拾些值钱的东西,赶快离开这里。”
独行听罢,不由笑着叹了口气,道:“我想走的时候,你们不让我走;现下我不想走了,你们又赶我走……我独行虽然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可也不是能任你们召之即来挥之即去的。”
“有一句话你是说对了,一个用酒财美色便可收买的人,的确算不上什么英雄好汉。”秦问笑道,“只要你按我说的做,你想要什么,都可以得到。”
“说到底,不过是各取所需罢了。”独行笑道,“何必把自己说得那么清高?”
“不错,是各取所需。”秦问接道,“所以,想必先生不会令我为难的。”
“好!”独行应道,转而无奈的叹了口气,道,“都他妈是娘生的,我天生爱财爱酒,迟早得死到这上头。”
秦问由不住自嘲一笑,他又何尝不是?人总是明知自己的弱点,却始终禁不住欲望的诱惑,结果多会死在自己的弱点上。他明知这样走下去将是一片没有边际的黑暗,但他还是要继续走下去,因为他已无退路。
寅时天尚未亮,独行便被人送到了沙山之外的岸边,果如秦问所言,一叶小舟正停泊在岸边,似乎已经等待他多时。送他来的侍女将包袱递给他,道:“先生,请。”
独行禁不住一笑,这沙宫中的侍女个个武艺高强,与其说是送他上船,不如说是押他上船。但既然决定要走,怎么走便已经不再重要了。他背上包袱,一脚踏上船,忽觉脚下一沉,冰冷的湖水瞬间浸湿了裤脚,一股由脚底生发的寒意直直地穿过小腿,腹部,刺入心头。只听“扑通”一声,他一头栽进水里,包袱随之沉进水底。
侍女惊得大叫出声,当即回头向沙宫跑去。
独行不识水性,入水之后拼命挣扎,只感到水中人身怀武功,又深谙水性,自知非其对手,想要求饶,却因被湖水包围,迟迟发不出声。
秦问听到侍女的叙述,心下一惊,登时有了答案。他转身向岸边跑去,见水面波澜四起,已知水中争斗激烈。他忍不住唤道:“蓁蓁。”
水中人正是司马蓁蓁,她见有舟靠岸,便心感不妙。她生长在江南水乡,熟悉水性,潜在水中一夜,终于等来了独行。虽说在意料之中,她亦难抑心中愤恨之情,在他上船之时,一把将他拉入水中,欲在水中了结他的性命。此刻陡然听见秦问的呼唤,只感到心中一紧,气息不稳,连呛了几口水,忙探出水面。
独行借着出水的刹那,发力挣脱司马蓁蓁的压制,运掌朝她面门劈去。秦问见状忙纵身跃入水中,出掌隔开二人,回击独行。独行一脚登上船头,借力跃出水面,秦问亦抱着司马蓁蓁跳上湖岸。
司马蓁蓁攥着秦问的衣领,低声道:“我试了这个人的武功,他不可能杀死我爹的。”
秦问握住司马蓁蓁因在水中浸泡已久而冰冷僵硬的手,道:“我没有骗你,我会证明给你看。”他低头看了司马蓁蓁一眼,松开她的手,拔出腰间的佩刀,向独行刺去。
独行未料到他这一刀来得如此迅猛,心下一骇,本能地拔出身上的刀与之相抗。而那把刀却在定格在秦问身前时忽而长出一尺,秦问却已有所防备侧过头去,刀身正横在他的颈间。
独行手微颤,一阵恍惚,手中的刀已被秦问打落在地。他忽然明白了一切:这早已是被人设计好的结局,只怪他太过大意,佩刀被人替换,造兵器造了一辈子,他最为不耻的作品重新回到了他的身上,成为他的罪证。他抬头看向秦问,发出不知是苍凉还是无奈的笑声,“我低估你了。”
秦问叱道:“你以此卑劣手段杀害司马公,真以为能瞒得了天下吗?”他的心如同被虫蚁啄食,每一句斥责都是他对自己的拷问。尽管他已经对疼痛麻木,但依然逃不开这种来自己内心的折磨。
“说得好!”独行道,“你以为你能瞒得了天下吗?”言罢,他意味深长地望了司马蓁蓁一眼。
秦问手持长刀逼近独行,边走边道:“我今日便杀了你为司马公报仇。”
“你敢杀我?”独行轻蔑一笑,道,“你以为我死了,就可以掩盖……”
“休要狡辩!”秦问目光似火,他感到浑身灼热,整个心肺都在燃烧,“司马公一世英名,竟死在你这般小人手中,真是一大憾事!我若不能惩戒你这小人,为他报仇,也算是枉为人了!”
独行瞪了秦问一眼,低声道:“你不要后悔,司马姑娘很快会知道真相。”话音未落,他便伸手向司马蓁蓁抓去,司马蓁蓁一惊,向后踉跄几步,却忽而发觉独行瞪大双眼,死死地盯着她,手指僵硬,身子也定在了空中。她向下望去,只见他胸前穿出一把带血的刀,滚烫的血顺着刀尖一滴一滴地落在地上,与水融为一体,向湖中流去,湖面已成了红色。
秦问站在独行的身后,微微抬手,拔出独行背上的刀,独行当即倒地,怒目半合,正对着司马蓁蓁的脚下。
司马蓁蓁喘着粗气,只感到浑身冰冷,一连打了几个寒颤。抬头看向秦问,只见他目光呆滞地停在独行的身上,似乎是感受到了司马蓁蓁的注视,他抬起眼帘,与司马蓁蓁四
目相对。湖风吹拂,卷起沙岛的漫漫黄沙,旭日东升,却难以看得见黎明。
秦问没再说一句话,沉默之中,他送司马蓁蓁回到了沙宫。他拿出一块棉巾,为司马蓁蓁擦拭脸上未干的水渍,又细心地为她擦干潮湿的头发。司马蓁蓁凝视着秦问略显疲惫的眉眼,忽而忆起当年他们从赤鹰的船上逃出来时,在绿水青山之间,她从黑暗中重见光明之时,他亦是如这般温柔而细心地为她擦干被水浸湿的的头发。一切都那么熟悉,一切又都那么陌生。往昔不复,过往如烟,即使是相似的光景,却仍然令人心碎。她静静地望着秦问的眼睛,记忆中那个蓝天碧水间的青衫少年,已经多么远了。
秦问将棉巾晾在一旁,回头看了司马蓁蓁一眼,便转身欲行。
“你在逃避什么?”司马蓁蓁忽而问道,“我还可以相信你吗?”
秦问平静地接受了这终于到来的审判,他道:“是,我在逃避,我在逃避你对我的不信任。”
“我愿意相信你的,我一直都愿意。”司马蓁蓁忍不住站起身来,她望着秦问的背影,忽而一阵心碎,倚在床边的梁木之上,道,“你为什么会突然消失?又为什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那些所有的关于你传言,我统统不信,因为我只相信你。我找了你整整两年,两年了,你杳无音讯,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不管你要逃到哪儿去,你总该告诉我一声吧?你难道忘了,我们……”
“别说了。”秦问痛苦地打断她的话,他惧怕再听到她接下来的话,他怕他历尽艰难方才建立起来的心墙再度瓦解。经历了这么多痛楚,双手亦已沾满了血腥,他早已没了回头路。
“我连问的资格都没有了吗?”司马蓁蓁黯然苦笑,“那么你呢,这么久不见,你不想说点什么吗?否则,我都不知道,该相信你些什么?”
秦问扶着桌角的手缓缓握紧,感受着桌角抵触掌心带来的疼痛,道:“对不起,蓁蓁。但这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嘴角微微抽动,“你不说,我还真没觉得,已经两年了。”痛苦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有时却又漫长得像是过了一辈子。
司马蓁蓁尽管看到的只是秦问背影,却已能想象得到他忧伤而落寞的表情,她道:“我不知道你经历了什么,也许真的是无法言说的痛苦。但我也想让你知道,我和你一样的痛苦,因为那个时候,我没能陪在你的身边。”
秦问听到她这句悲伤之中暗含暖意的话,只感到心头被千石碾压,再也支撑不住,飞快地逃出她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