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问抬头望向父亲,正对上父亲冰冷的目光,心下一颤,道:“这,这是一位高人传授给孩儿的。”
秦邺山上前一步,问道:“他是谁?”
秦问不由自主地随着秦邺山的前进而后退,“他姓杨,是孩儿的救命恩人。”
秦邺山再次上前,逼问道:“你们认识多久了?”
秦问再次后退,他的眼中流露出恐惧,答道:“没有多久。”
“他叫什么名字?”
“孩儿不知。”
“他为什么救你?”
“孩儿不知。”
“他现在何处?”
“孩儿不知。”
……
秦问步步后退,他几近崩溃。他陷入茫然,他什么都不知道,他不知这套刀法,以及杨老伯这个人究竟意味着什么?为何父亲在看到这套刀法后如此激动,又如此陌生?他渐渐失去温度的眼神又代表着什么?秦问感到无穷的惧意涌遍全身:难道大哥的死与杨老伯有关?不!杨老伯几次三番救他脱离险境,医术高明,隐于山林,不涉凡尘,岂会伤害大哥?他又怎能怀疑他的救命恩人?可是父亲为何作此反应?他与杨老伯之间有何渊源?而他自己又该如何面对这一切?
秦问跌倒在地,秋风又起,吹走散落在地的片片黄叶,经过地上的血迹斑斑,被染成红色的蝴蝶在空中起舞。他的眼前忽然闪过枫山的红叶,那一日,亦是红叶如雨,落满了枫山大大小小的坟头。
秦邺山迈着沉重的步伐,经过秦问,经过范先,经过婉贞,终于走到了门外的马车前,他饱经风霜的双手覆盖在黑色的棺木上,定住心神,轻轻发力,推开棺盖,一眼看见的是秦时苍白的面孔,昔日的意气风发早已远去,如今唯有死寂。白发人送黑发人,他秦邺山在命运面前原来也只是一颗棋子。他运功镇住心神,用颤抖的手掀开秦时的衣领,鲜血已然凝固,而那狰狞的伤口却仍然保持着原状,一绝之刀,沾血毙命,伤口呈虎口形状,天下唯此而已。他输了,当年那个人说,他要他家破人亡,他成功了。秦邺山发出凄惨的苦笑:他费尽心思,苦心经营,他把秦问从小藏在白云山,可是那人还是找到了他。他知道,一旦那人与秦问相见,他便会输掉一切,他为感情所累,注定要付出代价。
秦问不知这一天是怎样结束的,当他拖着疲惫的身躯回到房中时已是月色中天了,他独自坐在窗前,感到一种可怕的寂静弥漫在凄迷的夜色中。到了如今,他能做什么?谁又能够救他?他望着残缺的月亮,暗暗祈祷:大哥,如若你在天有灵,请告诉我是谁杀害于你,而我又该怎么做,才能找出凶手,洗清这不白之冤?
当范先指责他时,有一人始终沉默不语,这个人亦目睹了真相——她是婉贞!范先说,少夫人可以作证。但她没有说话,她的沉默是对范先的默认,还是对这一切的否认?秦问摇头,大嫂是个明事理的人,又向来疼爱他,她一定会相信他,会说出真相,证明他的清白。秦问眼前一亮,在看到希望的刹那,他已没有耐心再去等待,他冲出房门,向婉贞的房间奔去。
秦问站在婉贞的房门之外,叩门的手却停在空中,他迟疑了:大嫂究竟看到了什么?她是否知道谁是杀害大哥的凶手?她会像往常一样疼爱他,继而坚定不移的相信他吗?这种种的未知摆在他的面前,令他每行一步都痛苦难耐。但他已别无他路,这是他唯一的机会,他必须抓住。
婉贞在他叩门三声之后开了门,她看见秦问,平静的脸上并无波澜,转过身去,在昏暗的烛光旁坐下。秦问迈着僵硬的步伐走到婉贞面前,隔着摇曳的烛光,他道:“大嫂,您会相信秦问的,对吗?”他望着婉贞平静的面容,空洞的眼睛,鼓足勇气,道:“大嫂,您见到杀大哥的凶手了么?当天究竟发生了什么事?您能告诉我么?”他的心渐渐下沉,他不知婉贞是否听到他在说些什么,因为她的平静太过反常,“大嫂,您一定要相信我,我是那么的敬爱的大哥,我不会……”
“你不必多说了,我什么知道。”这声音在这个干涩而凄清的夜晚显得空灵而温柔。
秦问一惊,他不敢相信这话是从婉贞口中说出,隔着昏暗的烛光,他看到她的侧脸变得柔和,他的心亦随之变得柔和。大嫂知道真相,大嫂是相信他的,终于有人相信他了!秦问怀着一颗轻松的心走出婉贞的房门,他忽而觉得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整个人已经脱胎换骨。即使大嫂没有给他任何的承诺,他亦固执的相信,明日大嫂一定会向父亲说明一切,他一定可以获得清白。
秦问这一夜着实睡了个好觉,他相信有大哥的庇佑,他一定能平安度过此劫,然后,他便可以为大哥找出凶手,一雪前仇。梦里又回到了他们兄妹三人相聚的日子,那样温馨而快乐。
明明是美妙的梦境,为何会以悲伤的哭泣声结束?秦问从梦中醒来,那断断续续的哭声更加明显了。他猛地从床上跳起来,打开房门,那压抑的哭声伴着乌云滚滚而来。他拦住一个行色匆匆的丫鬟,问道:“发生了什么事?”丫鬟掩面而泣道:“少夫人她,她上吊自尽了。”
冰凉的雨珠毫无征兆地落在他的脸上,几乎将他击垮,寒冷瞬间席卷全身。
“你不必多说了,我什么知道。”
大嫂说她什么都知道,她知道真相,她知道大哥不是他杀的?不,是他太天真了。大嫂所知道的,是和范先知道的一样的“真相”——是他杀了大哥。他竟然相信深爱大哥的大嫂在亲眼目睹了大哥的死亡之后,仍然相信他这个他们眼中的杀人凶手!她沉默,不是否认,是默认,她没有为他辩解,她用沉默肯定了范先的指控,她是在为范先作证!她什么都知道,是因为她深信她所看到的真相,她痛心她疼爱的三弟杀了他的大哥,她的夫君,所以她选择沉默,在孤独中死去,与夫君相会。
雷声滚滚,暴雨倾盆而下,骤然间淹没了整个宅院,豆大的雨滴在地上溅起凄凉的水花,浸湿了秦问单薄的衣裳。他抬起头,望着乌云密布的天空,迎着冰冷刺骨的雨水,将自己遗忘。
秦问没有出席秦时与婉贞的葬礼,他蜷缩在秦府中独属于他的角落,被死寂掩埋,被人间遗忘。他本以为他会如此到永远,却没料到他最终的审判来得如此之快。
秦邺山终于问出了这句话,他说:“问儿,时儿究竟是不是你所杀?为父只想得到一个答案。”
秦问笑了,父亲只求一个答案,这个答案是什么却已不再重要,其实只要父亲问出了这句话,答案便是肯定的,父亲已不再相信他,但他仍道:“不是。”他知道,无论他的否认多么坚定,已都不能改变这一切,他已是千夫所指的罪人,他无可退避。
秦邺山却仿佛松了一口气,“好,好,为父信你。”
秦问没料到是这样的回答,心中刚刚燃起的希望却被秦邺山的下一句话熄灭,“可是到了今日,你我父子亦缘尽于此,你走吧。”
他走去哪儿呢?秦问抬头望着父亲,他想听他的解释,更奢求他的挽留,但这一切都是他的奢望!他眼睁睁地望着父亲离去,在仆人催促下收回目光,转身向相反的方向走去。
院中,他忽而止步,转头飞奔,还有一个人疼爱他,相信他,他还有姐姐!他奔入秦月的房中,看见秦月正安静地坐在桌旁。
他喘着粗气,道:“姐姐,你相信我吗?大哥真的不是我杀的,我从来没做过任何对不起秦家的事!”
“姐姐。”他的呼唤愈发得虚无缥缈,甚至连自己也无法听清。
良久,秦月抬起头来,望着他,轻声道:“那天晚上,我看见你从大嫂的房中出来,第二天,大嫂便死了。”
秦问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你为什么去找大嫂?又对大嫂说了什么?”秦月的眼睛逐渐变得迷离,“大嫂若是想随大哥而去,为何送大哥回来的一路上都平安无事,而却偏偏选在见过你之后的当晚?这究竟是为什么?”
“别再说了,别再说了,我什么都不知道……”秦问猛烈地摇头,他不断地拒绝,他不能相信连姐姐也开始怀疑他。他含着泪,抬起头,望向秦月,再次重复那句他已说了千百遍的话:“姐姐,大哥,大嫂的死真的与我无关,请您相信我。”
人们常说,假话说得多会变成真的,那么他这句真话说得太多或许也会变成假的。秦问望着秦月缓缓别过去的侧脸,心终于彻底地坠地,他站起身,他要有尊严地离开。
无论路有多么漫长,无论心有多么不舍,他最终还是走出了秦府,转过身去,望见大门关闭的刹那,他眼中的泪水滚落在手背上,带给他刺骨的疼痛,这一刻,他终于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