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听见一声叫骂,然后看见斐德莉卡的卫队中有人稍作停留,像是在施舍饥民,不禁冷笑。但她觉得自己也许也该像斐德莉卡那样做做样子——自从教宗北迁,据说坊间对她的风评非常糟糕。她其实并不在意这些,要是在意,在使者送来解除她和路德维希婚姻关系的旨意的时候,她就该哭哭啼啼地离开皇宫,而不是把那羊皮纸撕碎扔进壁炉的火堆里。
安雅向广场边缘的饥民走去,斐德莉卡的车队已经消失在雷根斯堡的街道之中。卫兵纷纷跟上,女仆在劝她回去。又是一声叫骂,看来这骂声是针对她的。那用词如此下流不堪,安雅停下脚步,向他们背过身去,走向皇宫的方向。她好像听见了笑声。那是在嘲笑她,她心里知道,他们在嘲笑她自认为是路德维希的妻子,在嘲笑她并不应该得到这地位和权力,在嘲笑她竭力反抗却背上污名,就像波恩法庭上的那些强盗和窃贼一样。他们不值得她的施舍。
她的肩上突然受了一下重击,她跌倒在地,双手疼痛而污脏,才意识到被人扔了石块。卫兵团团围住她,已经有流民在向她围过来。
全是些肮脏无知的罪犯,不去痛恨自己的无能,却想将我一同溺死在不幸的泥潭里。我不怕你们!
她自己站起身来,对卫兵命令道,“找到攻击我的人,杀了他,把尸体挂在路灯上!——那些围过来的人也是,统统该死!”
[暴民听见了那命令,纷纷涌了上来。卫兵寡不敌众,被暴民群殴致死。面对拿着石头的暴民,安雅傲然直视。“你们这些无能的秽物,”她刚说完,便被人从背后拿石头砸倒,再也没有站起来。HE11]
她快步离开,几乎跑了起来,不理会身后的惨叫和哭泣。当皇宫的大门在身后关上,她才注意到,霍斯特既不在她身边,也没有在大门的里面等她。她明白,早就不该指望他在需要的时候出现。他出现的那一次,只是神的玩笑。
她问门卫,“您看见霍斯特公爵去哪了吗?”
“他说他在怀斯厅等您,陛下。”
这算什么?那个女人走了之后,就想起我来了吗?
永昼节的饮宴之前,皇宫里已经没有别的安排,只有准备宴会的仆人在来回奔忙——然而谁都知道,今夜很短,可以慢慢工作。
安雅在离宫门最近的古登堡厅洗净双手,发现手上有细细的擦伤,但那伤口又没到需要包扎的程度——这种伤口在痊愈前最容易疼痛,好在很快就会愈合。她将双手握在身前,回到怀斯厅。
下午的阳光从会客厅的长窗随着树影照进来。霍斯特坐在长沙发的一端,面前的桌上有酒瓶和酒杯,手里拿着一卷打开的羊皮纸,一手托腮,双眉深锁,出神地望着外面的庭院。那少见的严肃加深了他那虽说忠厚、却确实平凡的面容的轮廓,让他难得一见地显得阴沉而强势。
安雅觉得自己还是爱他的:即便她想埋怨他抛下自己先离开,也想要了解和抚平他的愤怒。
“你怎么先回来了?”她问,“你知道吗,你不在的时候,我几乎被流民攻击了——”
霍斯特被从沉思中唤醒,神情从愤怒缓和下来,却有着淡淡的厌恶。“对不起,我不知道会发生这种事……你没事吧?有没有受伤?”
他甚至没有起来查看她的情况。
“没有,我很好。”她回答,在他旁边的扶手椅上坐下,背对阳光。“出什么事了?”
他看了她一眼,又移开了眼神,像是在下定决心,说,“我得到了一份关于海蒂的死的卷宗。”
安雅惊讶地沉默了。她这才看见,那卷宗背面、路德维希那被分成两半的签封。她曾经想过,路德维希必然是调查过的,但她不认为他得到了有依据的结果,因为如果他查出了什么,以他对她的憎恶,是不可能放过她的。即便她的父亲斥责过她“逼死威斯特法伦小姐,又陷害霍亨索伦小姐”,她以为那只是路德维希的借口,他手上并没有证据。她以为这件事情早就过去了,自己永远不会再被逼问,可这卷宗还是到了霍斯特手里。
“我再问你一次,你实实在在地回答我,”霍斯特说,“海蒂的死,和你有没有关系?”
“那上面说什么了?”安雅反问,“斐德莉卡给你的?”
“你是不能回答我么?”他问,愤怒重新被唤起。
她努力地回想自己对他说过什么,以及那卷宗上可能写着什么。随即她觉得这并无必要:她已经不是那个仓皇逃命、没有达斯塔特公爵的收留便毫无容身之处的可怜弃妇了。她现在是这皇宫的女主人,即便霍斯特决心离开她,也无法推翻她——她有足够多、足够重要的支持者。
“我说过了,我去跟她道别,没说太多话。”她说。“她的死,跟我没什么关系。”
她看见霍斯特的眼睛,还是转开了目光。她知道,如果自己有一天这样不明不白地死去,霍斯特是不会这样去质问谁的。会为她这样做的人,一生通常只有一个。
“那么你为什么要在路德维希面前拼命掩盖这件事,还诬陷夏洛特女士?”霍斯特又问,因为她冷淡的语气更加愤怒。
“因为那时的我软弱到害怕路德维希,还相信海蒂的死是我的错。”她说,“但那不是。我只是对她说了实话,而死亡是她自己的选择。”
[她听见身后有玻璃碎裂的声音,回过头去,正被霍斯特用锋利的碎酒瓶插进喉咙。鲜血流了一地,在阳光里熠熠发光。
可惜在这个时候,很多人的生活都已经变了,并不全然能回到原来幸福的轨道上。HE12]
她拿起酒瓶,为自己倒了一杯酒,捧到唇边。
“你对她到底说了什么?”霍斯特问。
“我把我花了许多代价才认识到的事实告诉她,”安雅咽下酒液,说。“我告诉她路德维希从没爱过她,她自己要求去修道院,是路德维希求之不得的、比死更残酷的惩罚。与其在那里度过余生,还是死掉比较令人愉快。——我说的哪里不对吗。这难道不比用自己都不信的话安慰她要仁慈得多吗。”
她没有听见霍斯特的回答,对此感到满意。她知道他无法反驳她,淡然地喝着剩下的酒。
“看来在你求取我的庇护的时候,你已经觉得那是对她的仁慈了,对吧。”霍斯特又说,起身离开。
“你是在为一个死去的人责备我吗?”安雅质问道,“在你心里,她还是比我重要得多对吗?”
没有回答。
“我那时怎么想无所谓,”安雅对着他的背影说,“你难道不该为庇护了我而感到感激吗?如果不是我前往达斯塔特,你哪里有机会统治整个基弗?你该明白,——
“——你并不是我唯一的支持者,而我,是你能够在这里的唯一原因!”